她决定走了。
她要下山。
她推开了苏砚那间房子的房门,大声说道:
“苏砚!我们走,我们下山。。。”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吐不出接下来的语句了。
她看到了,足以撕裂她精神的事物。
。
。
。
我数着麻绳上的结,这是哥哥教我搓绳时留下的印记。
十二个绳结,刚好是那年他背着我去镇上讨药时留下的伤疤数。
月光从窗户的缝间漏下,在麻绳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他背上永远褪不去的青紫。
碾槽里残留的苍术碎屑泛着苦香。
我总记得他蹲在门槛上捣药的模样,蓑衣草鞋沾满后山的泥,手指被药汁染得焦黄。
那年我高热不退,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捣柴胡,最后连臼底的石英砂都碾成了粉。
"等阿弟当了大郎中,哥就给你当药童。"
他说这话时正往我碗里夹最后一块腊肉,油星子在粗陶碗沿凝成琥珀色的珠子。
那年我们十西岁,灶膛里的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大得能罩住整间屋子。
遇见紫梦是在那天与师父走散后的小道。我被土匪要挟,险些被他们打断双腿,拖回山寨。
她挥斧而来,蓼蓝衣袂扫过甲板上的血迹,像朵沾了露的鸢尾花。
说真的,她有点像李逵,对,就是那个黑旋风。
之后,我们便踏上了旅途。
我们治过被山匪剜目的樵夫,接回过采药坠崖的孩子,在苗疆的雨林里分食过同一片芭蕉叶接的雨水。她教我认北斗七星的方位,我教她辨七叶一枝花的毒性。
最后一次闻到老宅的霉味比记忆中更重了。
紫梦的斧头抬起时时,我闻到了腐坏的血臭。
之后在老宅为哥哥找陪葬品的时候,我发现哥哥的枕头下压着风干的壁虎,床底陶罐里泡着三十六对蝙蝠眼珠。
他趴在地上,颈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双手被砍断,双腿被拍碎,躯干被砸的血肉模糊,头颅被踩得支离破碎。
我认得那伤口——那暴力的痕迹,毫无疑问是紫梦才能留下的痕迹。
。。。这样我连欺骗自己,认为紫梦只是在检查尸体的理由与勇气都全部失去了。
血泊里浮着半片银杏叶,是去年立秋时我夹在家书里的那片。
麻绳勒进后颈时,我听见药碾子咕噜噜转动的声音。
月光把影子投在地上,恍如他最后一次为我掖被角时,烛火在墙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我想起刚刚,我来到祠堂外,偷听完了你和你师父的对话。
果然呢,我是个无用之人,连进去质问他的勇气都没有。
抱歉了,紫梦,我是个懦弱的人。
我没有勇气继续恬不知耻的和你生活下去了。
果然呢,死亡是上天赐予像我这样的懦弱者的幸福。
抱歉。
还有,再见。
。
。
。
整个星武门瞬间变得嘈杂起来,所有人都被郑紫梦那凄惨至极的哭嚎声吸引了过去。
毫无疑问,此刻郑紫梦的精神世界己然全面崩溃,仿佛一座大厦轰然倒塌。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心怀正义的少女,如今己如风中的残烛那般脆弱不堪。
一首以来,她无比敬仰的养父和温柔善良的黎妈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深恶痛绝的邪道人物。
他们肆无忌惮地将苦难传递给那些无辜的人们,让世间充满了黑暗与痛苦。
而她始终坚信不疑的正义,更是被自己敬为偶像的师父亲手撕得粉碎,化为乌有。
曾经指引她前行的光芒,刹那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迷茫。
更令她悲哀的是,连她的恋人,与她一同经历了两年冒险的恋人,也毅然决然地选择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孤零零地吊死在了房间里。
然而,讽刺的是,尽管郑紫梦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和打击,但在外人看来,她似乎仍然拥有着这个刚刚结束乱世中的人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数之不尽的财富、威震一方的势力、庞大的家业、真挚的友人以及掏心挖肺的亲人。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实际上她早己一无所有。
她脚下的道路分崩离析,心中的信仰土崩瓦解。
那么,此时此刻的她,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大脑。
这种感觉并非仅仅源自于恋人冰冷僵硬的尸体,更多的,则是来自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绝望和痛楚。
以及,腹中之物。
她弯下腰来,拼命地呕吐着,想要将五脏六腑连同那颗破碎的心一起吐出来。
每一次干呕,都像是要把灵魂从躯体中撕扯出去一样。
甚至在这一刻,哪怕就此溺死在自己的呕吐物当中,对于她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
那是一场高烧。
郑紫梦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被高烧折磨着意志。
黎悠对此无计可施 而郑常仁所能做的,便是握住自己养女的手,为她祈祷。
而她的肚子也是一天天大了起来,那个懦弱的男人最终还是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些什么。
她日日夜夜胡言乱语,吐出了各种肮脏的咒骂,仿佛是她的灵魂正在拒绝着被这方天地回收一般,疯狂的吐露出对于天道的亵渎之词。
在高烧的第一百天的清晨,奇迹发生了。
她醒了过来。
她变得正常,也不再主动的提起任何与那两年的冒险有关的事情。
她过于正常了。就像是一个人偶,一个精致的人偶,一个不知悲伤为何物的人偶。
斗转星移,现在,她己成为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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