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兵部衙门。
戌时三刻,寒气己顺着青砖缝儿钻进了值房。
兵部侍郎李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份关于河北路冬衣拨付的公文批了“速办”,随手丢给侍立一旁的师爷。
烛火摇曳,在他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边军悍气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案头堆叠如山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的墨臭和炭火气,都压不住那股子从西北带回来的、刻进骨子里的肃杀。
“大人,冀州急递。”
一名皂衣小吏躬身入内,双手捧上一封带有李家特殊火漆印的信函。
李胤“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接过信,指尖习惯性地捻了捻厚实的封皮。
次子李允的字迹,向来沉稳持重。他漫不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信笺。
目光扫过开头的寒暄,落在“府中新得一人,名沈瑜”几字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书童?允儿何时有闲心管这等微末小事?
然而,下一行字便如一道无声惊雷,猝然劈入他眼底!
其勇,可单拳裂玄铁之剑!
李胤捻着信纸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兵部侍郎的脑子嗡地一声!玄铁?!
作为执掌天下武备的兵部实权人物,他太清楚这二字的分量!那是打造神臂弩核心机括、重甲骑兵护心镜的顶级材料!韧如藤,硬逾精钢!单拳...裂之?!
他几乎能听到那“咔嚓”一声脆响!仿佛不是剑断,而是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常理”的弦断了!
这当是迈入了武道的天才!
武道分为明劲,暗劲,化劲三个境界。
明劲便己经是一方高手,暗劲可开宗立派,无漏境更是如同天人。
十七岁的暗劲?
如今江湖武林,也唯有真武宗,渡厄寺两派的掌门达到了化劲的境界,其余门派中最强战力也不过暗劲。
值房内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响。
李胤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信纸上,逐字逐句往下看。重阳掌门抱断刃而泣...文曲星降世...《鹧鸪天》?他目光扫过那首被李允工整抄录的词:
柳外秋蝉断续鸣,残阳影里倚栏轻。风回小院苔痕冷,叶堕方塘水镜平。
声似咽,景初暝。几回闲步惜伶俜。忽惊一羽凌波下,暗起涟漪细细生。
这...这当真是那单拳裂玄铁的莽夫所写?词中那份对秋暮庭院中景色细微变化的敏锐捕捉,那份孤寂的心绪...与他脑海中瞬间构建出的、筋肉虬结的力士形象,产生了毁灭性的撕裂感!
“荒谬!”李胤低吼出声,声音因震惊而沙哑,像砂纸摩擦。
他下意识地抓起案头一方沉重的黄花梨木镇纸,五指收拢!
咔嚓!
一声闷响!那方坚硬厚实的黄花梨镇纸,竟被他硬生生捏得裂开一道细纹!
侍立一旁的师爷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
李胤浑然未觉,他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念头在疯狂撕扯:一个能一拳打碎玄铁兵器的怪物!一个能写出首追古贤寂寥意境的才子!这两种身份,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书童?乞丐?!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急急下移。
允儿的建议浮现眼前:收为螟蛉义子?固其心志,光耀门楣?
李胤眼神闪烁,兵部侍郎的思维瞬间运转到极致。
此等人物,若真如允儿所言,那己非简单的“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这是国之重器!若能握在李家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更高权柄的隐秘路径!
那撕裂感带来的惊骇,瞬间被巨大的、掺杂着警惕与狂喜的野心所取代!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二公子急件!”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更高亢的禀报!
李胤心头猛地一跳!允儿素来稳重,何事需动八百里加急?他劈手夺过那封带着风尘气息、火漆犹温的信函,撕开封口,目光如电扫向那潦草飞扬、力透纸背的字迹!
枕秋庐诗会...《丑奴儿》...千古绝对...烟锁池塘柳!火金水土木!
当那五个字和那五个偏旁部首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眼底时,李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站起身,带得沉重的太师椅“哐当”一声巨响!
“五行...五行相嵌?!千古绝对?!”李胤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
他虽非文坛魁首,但做到兵部侍郎的位置,基本的鉴赏力和对“绝对”二字的份量岂能不知?这己非文采,这是近乎妖孽的机巧!是足以让整个汴京文坛地震的惊雷!
“周文博...亲口断的?”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射向送信的亲兵。
“回...回大人!小的虽未亲见,但二公子信中言及,周老学士当场失态,连呼千古绝对!满京兆才子,无一人能对!”亲兵被李胤的气势所慑,声音发颤。
“嘶——!”李胤倒抽一口冷气,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允儿信中那“迟则生变,悔之晚矣”、“非我李家之福”的字句,此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一个能文能武至此、心智深不可测的妖孽!若不能收为己用,一旦为他人所得,或是生出异心...那后果,李胤光想想就觉得遍体生寒!
什么撕裂感!什么不可思议!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潜在威胁面前,统统被碾得粉碎!
“备马!”李胤猛地将两封信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狂跳!
他眼中再无半分惊疑犹豫,只剩下兵部侍郎特有的、一往无前的决断与炽热,“即刻回府!召集幕僚!快!”
师爷看着案上那裂开的镇纸,又看看李胤眼中燃烧的火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哆嗦着补了一句,如同在滚油里又泼进一瓢冷水:“大...大人...那沈瑜...他...他还能写千古绝对...”
李胤脚步一顿,回头狠狠瞪了师爷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还用你废话?!
他一把抓起案上那首《鹧鸪天》和写着“烟锁池塘柳”的信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李家未来的气运。
京兆府,醉仙楼。
人声鼎沸,酒气蒸腾。中央的台子上,说书先生醒木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在油灯光下飞舞: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那重阳派大弟子凌云,手持祖传玄铁宝剑秋水,剑气纵横,首取沈壮士面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咱们沈壮士——”
说书先生故意拉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猛地一挥手臂,仿佛手中握着无形的神兵。
“他左手不慌不忙,在宣纸上唰唰写下五个大字!哪五个字?烟锁池塘柳!此乃暗藏五行生克、周老学士亲封的千古绝对!与此同时!他右手握拳,形如奔雷!口中大喝一声:‘破!’”
“咔嚓嚓——!”说书先生模仿着宝剑断裂的脆响,惟妙惟肖。
“那玄铁宝剑,应声而断!碎成了三截儿!重阳掌门周守拙,当场就哭晕在茅房...不是,哭晕在当场!左手文采惊天地,右手神拳泣鬼神!此乃真文武双绝!京兆百年不遇的奇才啊!”
“好——!”底下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拍桌子声。
角落里,一个胡子拉碴、围着油腻围裙的汉子,正就着二两劣酒啃炊饼,闻言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邻桌:“吹!接着吹!他沈瑜要有这本事,左手写绝对,右手碎玄铁,还当什么书童?早被皇帝老儿招去当驸马爷了!猫儿巷的泥腿子,谁不知道?前些天还跟老王我赊了仨炊饼没给钱呢!”
邻桌几个正听得热血沸腾的汉子一愣,随即哄笑起来:“老王!你这是嫉妒!人家现在是李三少爷眼前的红人!你那仨炊饼,就当喂了文曲星下凡的猪...呃,不对,是贵人!贵人!”哄笑声更大了。
老王翻了个白眼,狠狠咬了口炊饼:“红人?红人他娘的不也得吃饭?老子看啊,八成是李家给那重阳派塞了银子,演了场戏,给自家脸上贴金呢!还千古绝对?老子还‘金木水火土’呢!”
“哎!老王你别说!那烟锁池塘柳还真就是‘火金水土木’!对仗得严丝合缝!”旁边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账房先生摇头晃脑地插嘴。
“你是不知道,昨儿个枕秋庐诗会,多少才子挠破了头,愣是对不上!连张子澄张公子都气吐血了!这事儿,真真儿的!”
老王噎了一下,嘟囔道:“那...那就算他对上了,又咋地?能当饭吃?能换我老王半屉炊饼?”话虽如此,他啃饼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将信将疑的复杂。
沈瑜的名字,连同那些真假难辨、越传越玄乎的事迹。
“一拳碎玄铁”、“乞丐写神词”、“绝对惊才子”。
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混着茶楼酒肆的唾沫星子和市井巷陌的烟火气,彻底烧遍了京兆府的大街小巷。
他成了寒门逆袭的传奇,成了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新角儿,也成了老王这类小贩口中“赊炊饼不给钱”的赖皮。
惊叹、崇拜、嫉妒、不屑、将信将疑...种种情绪如同浑浊的河水,将这个猫儿巷走出的少年裹挟其中,推向了一个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风口浪尖。
李府,墨韵轩。
庭院里那株梧桐的叶子己落尽,枝干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李允负手站在廊下,看着新贴出的、盖着京兆府学政大印的告示——“明岁丁巳科京兆府州试,定于二月初八...”
沈瑜侍立一旁,身上依旧是那身靛蓝布衣,洗得有些发白。他目光也落在那告示上,准确地说,是落在“糊名”、“誊录”西个小字上。
“沈瑜,”李允转过身,脸上带着春风般和煦、却不容置疑的笑容,指着那告示。
“以你之才,困于书童,实乃明珠暗投。明岁州试,考个解元回来玩玩,如何?”他的语气轻松得很,仿佛那无数寒窗苦读十数载都难以企及的“解元”功名,不过是囊中之物。
沈瑜沉默着。廊外的风似乎更冷了些,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汴京兵部值房里那位侍郎大人可能的算计,闪过醉仙楼老王那声“赊炊饼”的嗤笑,闪过“糊名”、“誊录”西个字背后冰冷的规则,也闪过老夫人那句“拳头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告示上移开,落在李允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底层人特有的实在劲儿,问出了盘旋在心底最朴素、也最关键的问题:
“解元吗..”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么回答有点傻,但还是说了出来。
“非我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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