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这座昔日大白高国的王都,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令人窒息的压抑。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扫过空旷的街道,刮过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偶尔从缝隙中透出的惊恐目光,窥视着外界。
王宫,清平殿。
往昔的富丽堂皇,此刻只剩下刺眼的空旷。象征着王权的狼皮王座孤零零地高踞在丹陛之上,上面空无一人。
李乾顺没有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有些磨损的旧王袍。
那是他立储时,父亲秉常亲手为他披上的第一件正式王服。
站在丹陛之下,背对着王座。他的背影透出佝偻与沉重,仿佛肩上压着整座贺兰山的重量。
殿内没有侍从,只有他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一遍遍着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旧玉佩。玉佩温润,刻着西狄古老的党项图腾。
这是母亲梁太后在他幼时赐予他的护身符,曾伴随他走过宫廷倾轧,熬过权臣摄政。
殿门沉重地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以野利桀为首,没藏讹庞、嵬名阿吴等西狄仅存的几个大族首领和重臣,鱼贯而入。他们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气,脸上写满了疲惫,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野利桀走到李乾顺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位以桀骜勇猛著称的宗室老将,此刻须发凌乱,铠甲破损,左臂用布条草草吊着,血迹早己凝固发黑。
他死死盯着李乾顺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重重砸在地砖上。
“陛下...”
“北蛮耶律那也的人...己在宫外。”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他们要...王玺..降表...还有...开城献降的...仪程。”
“仪程”二字,将整个大殿的时间瞬间凝固了。
良久,李乾顺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但那双眼睛,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空洞。
他扫过殿内众人,目光在野利桀吊着的臂膀上停留了一瞬,在那凝固的血渍上停留了一瞬。
“知道了。”
李乾顺的声音异常平稳。他移开目光,望向殿外。
“陛下!” 没藏讹庞猛地踏前一步,带着急于撇清的谄媚,
“事己至此,保全宗庙子民为上啊!北蛮势大,非人力可抗!献城...献城是唯一的生路!只要陛下...”
“住口!” 野利桀猛地低吼,狠狠瞪向没藏讹庞,那目光中的凶戾和悲愤,吓得没藏讹庞瞬间噤声,缩了缩脖子。
李乾顺仿佛没听到他们的争执。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迟滞,指向丹陛旁一张案几。
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木匣。
“国玺...在里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
野利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木匣,他认得!那是供奉历代西狄王玺的重器!
那里面,是凝聚了党项人百年气运、象征着大白高国王权的至高信物!如今,却要亲手奉予仇寇?
悲怆和屈辱冲上野利桀的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他扭曲痛苦的面容,只有压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在空旷的大殿中低徊。
李乾顺的目光掠过野利桀剧烈颤抖的肩膀,掠过没藏讹庞苍白的脸,掠过其他大臣绝望麻木的眼神,最终落回那个木匣上。
他一步步走向案几,脚步有些虚浮。
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踩在无数战死沙场的西狄儿郎尸骨之上,踩在列祖列宗沉重的目光之下。
他停在案几前,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打开了木匣。
一方通体莹白、雕琢着盘龙云纹的玉玺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缎之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西狄的传国之宝,是李元昊开国时,以贺兰山深处极品美玉雕琢而成,象征着党项人脱离大宋、自立为王的雄心壮志。
李乾顺的手指悬在玉玺上方,停顿了许久。最终,他并没有触碰它,只是缓缓合上了木匣。
“拿去吧。”他合上盖子。
野利桀猛地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他看着李乾顺的侧脸,又看看那个装着国玺的木匣,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他的心肺。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案几前。每一次靠近那个木匣,都让他内心多痛苦几分。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捧起了那个紫檀木匣。
木匣入手,重逾千钧。
野利桀的腰背瞬间佝偻下去,仿佛被这小小的木匣压垮了脊梁。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才没有再次跪倒。
“降表...在偏殿书案上,己用印。”李乾顺的声音再次响起,交代着最后的事项,
“至于仪程...告诉他们,没有仪程。”
“开宫门。”
“让他们...进来。”
沉重的宫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被西狄的宫卫缓缓推开。
风雪瞬间涌入宫道。宫门外,是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的北蛮精锐。
为首的是耶律那也,他端坐马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征服者的快意,扫视着这座象征着西狄最高权力的宫殿。
野利桀捧着那个沉重的木匣,捧着自己和整个国家的棺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迎着风雪,走向宫门,走向耶律那也。
每一步落下,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屈辱印记的脚印。
李乾顺站在清平殿的门口,风雪吹动着他旧王袍的下摆。他没有看野利桀蹒跚的背影,也没有看趾高气扬的耶律那也。
他的目光越过了宫墙,越过了铁甲,投向更远处贺兰山模糊的轮廓。
那里,埋葬着他的祖先,也埋葬着党项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过去。
一滴雪水,顺着他灰败的脸颊滑落,是泪吗?
宫门外,耶律那也接过野利桀奉上的木匣,随意地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玉玺,随手将木匣递给身旁的亲兵,仿佛那不过是一件寻常的战利品。
“传令,”
耶律那也发表着胜利者的宣告,在风雪中传遍宫门内外,
“即日起,废大白高国号!此地,为我大辽西平州!李乾顺,献城有功,着封...安乐公。”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野利桀瞬间变得赤红欲裂的眼睛和周围西狄大臣们死灰般的脸色。
“至于你们,”耶律那也的目光扫过野利桀等人,如同在看一群待价而沽的牲口,“愿为我大辽效力者,听候甄别录用。顽抗者...”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他策马,缓缓踏入宫门。铁蹄踏在西狄王宫光洁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李乾顺依旧站在殿门前,风雪吹乱了他的鬓发。他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着北蛮士兵接管宫禁的呼喝声,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他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他掌心迅速融化,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渍。
夏狄,这个名字,连同它曾经的荣耀与挣扎,就在这片暮雪中,悄然无声地沉入了历史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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