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尚书,请留步。”
今日上午,刚结束监斩的胡宗宪,正欲离开刑场。
几名官兵为他开道,旁边刑场更是有人在收拾,倒是围观的百姓们,一脸回味无穷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名红袍官员从不远处的轿子下来,开口叫住了他。
“原来是大理寺卿林大人,不知叫住本官何事?”
胡宗宪一转头,便认出了这名红袍官员的身份与职位。
大理寺卿林若甫,总管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乃是一名正三品大员。
说简单点就是,大明司法机构最高负责人,位列九卿之一,位高权重。
当然,和胡宗宪这位工部尚书比较起来,还是差了一筹。
不过都是朝廷大员,抬头不见低头见,胡宗宪自然也不可能摆什么脸色。
因此当这位林大人走近时,他反而是一副温和之色。
“胡尚书辛苦,这些日子监斩要犯,实在劳累。”
这位大理寺卿一开口,就带着理解与感叹的色彩。
胡宗宪闻言,却并未立刻言语,而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刑场。
随即他拱手对着天空,义正言辞的说道,
“为解君忧,不敢言劳。”
这番话,显然是客气的拉开两人的距离。
而刚才这位大理寺卿的开口,很明显带着拉近关系的意图。
虽然胡宗宪还没分析出他的打算,却也是将这一手打了回去,不让自己陷入对方的言语节奏中。
只是对此,林若甫却笑笑并未介意,反而点头称赞道,
“胡尚书来京不过数月,便深得皇上看重,实在羡煞旁人啊。”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句话,倒是不好旁人否认起来。
胡宗宪看着面前这位大理寺卿,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谦虚道,
“国事繁忙,都是为我大明计,我等各司其职,同时皇上圣明,内阁稳定,方能有兴盛之世。”
显摆皇上的看重,还有自己的功劳,在官场上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所以胡宗宪干脆将这个问题,拔高到了大明兴盛的层次。
他的谦虚点在于,做的都是分内职责,并非功劳。
而正因为皇上的圣明,内阁的操劳,才让他得以委任监斩一事,显得繁忙起来。
一句话概括就是,上面知人善用,而他只是在尽本分之责。
“胡尚书说得好啊,本官真是赞同的不得了。”
林若甫听罢,干脆接过这个话题,随即叹息说道,
“可惜却有胆大包天的忤逆之辈,非要坏我大明江山社稷,简直可恶可恨。”
先是赞同,再是转折,也算是官场上常用的谈话手段了。
而所谓的忤逆之辈,现在局势下,自然是指向辽王举事的事情。
对于林若甫引出的这个话题,胡宗宪却是皱了皱眉,没有来接。
辽王举事,影响颇大,不宜多说。
多说多错,更何况,此事,皇上早有定论,内阁也已经做好了安排。
要说胡宗宪不关心,那自然是扯淡,但是他为人谨慎,更是足够深谋,自然能从当下局势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皇上对此,谋划颇深,他还是莫要乱动的好。
看到胡宗宪沉默,林若甫眯了眯眼睛,随即话锋一转,说道,
“好在皇上圣明,内阁更是对此重视,将此重任交托给了胡尚书你。”
“就是军国大事,并非儿戏,调度派遣,皆要不少的时间方才稳妥。”
“可恨辽王那帮逆贼,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下了湖广两域,荼毒无数百姓,让他们流离失所,天怒人怨。”
“如今本官更是听闻,辽王等人欲南下掠夺,声势浩大。”
“到底是要苦了那些百姓,久等王师天降,方能澄清玉宇啊。”
林若甫一边感叹,一边不动声色的看向胡宗宪,想要挑起他的情绪。
而听完这些话的胡宗宪,眉头皱的更深了。
军国大事,确实不可儿戏。
而受苦的百姓,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若仅是忠臣,那倒也罢。
可胡宗宪却不仅是忠臣,还有一个公忠体国的性格。
皇上压着他不出京,时间拖得越久,辽王的势力就越膨胀。
与之相对的,当地百姓的生活,也就更加发生改变。
作为工部尚书,朝廷正二品大员,很多情报对于胡宗宪而言,并非机密。
辽王那边,有能人啊。
根据朝廷的探查,辽王举事后,确实混乱了一阵。
可随着辽王身边两位能人出手,很快便肃清了不正之风。
不仅加以约束了军队与官员,更是为百姓生活谋划,给予他们更好的生活。
这本该称赞的事情,落入胡宗宪眼里,却让他心惊胆跳。
辽王那边,是要争民心啊。
民心所向,所向披靡,这点,太祖皇帝以亲身经历,证明了这点。
此时此事,恰如当年成祖,奉天靖难,实在叫人忧心。
思及种种,到底让胡宗宪本平静的心情,起了一些波澜。
“皇上忧心万民,只是京师内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到底要有个轻重缓急。”
“万一让奸人逃脱,恐生更大祸患。”
他看向面前的林若甫,语气平静的开口道。
无论如何想,自家阵脚不能乱。
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还是无视最好,目的性太强了。
两人对话至此,胡宗宪也听出了几分意味来。
这位大理寺卿,是在劝他出京平叛啊。
这本是好事,可是在当下,却显得别有用心。
胡宗宪又不是什么蠢人,当然不会受他挑拨。
所以他找了一个更加大义的借口,来反驳这位大理寺卿的说法。
朝廷的核心,是京师。
一旦京师出现变故,受牵连的百姓,只会更多。
所以事情到底有个轻重缓急,来一一解决。
变故,指的自然是胡宗宪遇刺之事。
况且,他还拉出了皇上,作为震慑。
“说起此事,倒是本官的不是,让奸人行如此狂悖之事,牵连了胡尚书。”
“好在如今涉案罪犯,都已尽投大狱,口供罪证具已齐全,只待报之内阁,交由圣上批阅了。”
“也是幸得大明列祖列宗庇佑,让胡尚书化险为夷啊。”
谈起这个,林若甫便立刻精神了起来,开始一一反驳,随即看向了胡宗宪。
奸人在京师闹事,已经被刑部会同三司处理,抓住了罪犯和涉案人员。
证据什么的,都已经有了,这件事也算画上了句号。
而你胡宗宪,也是遇刺后,化险为夷,如今活蹦乱跳,主持监斩之事。
皇上那边,也马上就有交代了。
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可是现在,你胡宗宪却还在京中,万里之外的百姓们,却饱受辽王势力的摧残啊。
当然,这点有待商议。
毕竟辽王治下的情况,大家心里也清楚一些。
虽然他拿出不少利益收买人心,期望获得更多的支持。
可也正因为他砸锅的举动,让食利者人数,减少了许多。
再加上翻脸事件,以及他麾下那个祝先生和悟虚老和尚等人的约束,当地百姓的生活,反倒是好了许多。
当然,这点,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谈。
堂堂一介反王,治下百姓生活优渥,岂不是在打朝堂诸公,乃至皇上的脸面?
“奸逆叛贼,隐藏至深,图谋不轨,恐怕也是蓄谋已久之事,又如何能怪罪林大人。”
“幸得圣上英明果断,加上诸位同僚实心办事,如今此事总算有了眉目。”
“林大人说的不错,辽王举事,非同小可,到底要圣上裁决。”
“本官虽被委以重任,可也恐坏了皇上与内阁的谋划。”
“虽有心杀敌,却也该听命行事。”
“林大人忧国忧民,本官也不好敷衍,还望此等肺腑之言,进入你我之耳。”
说着,胡宗宪拱了拱手,一副看在大家都是同道之人的份上,这才口吐真言的样子。
这一下子,就给林若甫恶心坏了。
或许前面几句,是胡宗宪反击的手段。
可是最后一句,绝对是戏谑之言,专门来嘲弄自己的。
话都说到了这里,林若甫也看出来了,胡宗宪这是猜到了他想要挑拨的打算了。
索性,他干脆摊牌,不装了。
“胡尚书说笑了,只是平叛之事,要千胜如今监斩之事。”
“皇上有心万民,或有其它谋划,然而胡尚书一贯忧国忧民,真的忍心看到两省乃至更多百姓,受辽王查毒吗?”
林若甫带着痛心疾首的神色,看向胡宗宪,目光中尽是不忍之色。
如此演技,倒也难怪是他来找胡宗宪。
可偏偏,这话却问住了胡宗宪。
大局与小家,如何选择,确实让人为难。
尤其是胡宗宪发现,京师风云,皇上完全镇得住的情况。
“此事陛下心有谋划,本官本不该多嘴。”
“只是此事关乎我大明江山社稷,有些话,实在忍不住说上一二。”
“胡尚书在浙直当总督巡抚的时候,本官便闻你爱民如子的美名,不惜赌上官身,也要为一方百姓争得活命机会。”
“如今看来,到底谨言慎行了许多。”
“罢了,是本官多嘴了。”
林若甫似是话说到一半,却又突然住嘴,随即叹气道,
“刚才胡尚书说本官同样忧国忧民,这话,本官敢受了,这就上书内阁,请奏圣上。”
“你胡宗宪不管,我林若甫,却看不得下去,告辞。”
说罢,他便一甩衣袖,返回了轿子里,随即看了一眼原地不动的胡宗宪。
冷哼一声后,林若甫抓着布帘,狠狠甩下,遮住了视野。
随即,轿子便被抬起,隐没在人流之中。
而原地,胡宗宪神色变换不停,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激将法,拙劣而有效的手段。
而在这闹市中的对话,也很快以各种形式,落入了不同人的手中。
北镇抚司,自然也有所禀报。
皇宫西苑,精舍内殿。
寥寥轻烟自香炉中升起,露出了不远处嘉靖的身影。
“朕的大理寺卿,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倒是忧国忧民的紧啊。”
冰凉的金砖地板上,朱七低头跪立,将这番情报汇报完毕。
一道淡淡的戏谑声,自他头顶响起。
只是这番话,却让朱七低着头,不敢说上半句,莫名觉得压力山大。
“查。”
一张泛黄的纸张,轻飘飘的落在了朱七面前,伴随着一道威严的声音。
“臣,遵旨。”
朱七赶忙低头拜下道。
查什么?自然是查这位大理寺卿的关系网。
但也仅限于查,因为不会有结果,更不可能拿住什么把柄证据。
这帮人既然敢推出这位大理寺卿出面,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这位大理寺卿也不傻,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贴切忧国忧民四个字。
当然,如果嘉靖想,自然也能查出什么来。
别忘了,他还有盘外力量,无论是天机之术,还是神通能为,都不是区区凡人能够抗衡。
嘉靖要锦衣卫去查,只是在表明态度罢了。
这帮人的试探,可是大不敬,到底要杀鸡儆猴一番。
当然,这也能理解,涉及自身利益,皇权的威慑力,也就下降了。
更何况,嘉靖从头到尾的表现,无不表明了讲规矩三个字。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社会机制的运行,依旧能够得到保障,嘉靖都愿意守规矩,谁敢破坏,就是一个死字。
别小看这点,如今众多官员不敢暗中乱来,正是因为如此。
只要嘉靖一天讲规矩,他们就一天不敢破坏整个社会的规矩。
而保持了明面上的公平公正,对于整个大明,非常重要。
当然,坏处就在于,不能为所欲为。
好在关于这点,嘉靖并不在意。
他有千般手段,万般神通,来让这帮人明白,死字是怎么写的。
毕竟,他不仅是大明皇帝,更是一位飞升大能。
只要没人发现他的手段,那他就已然在守规矩,也在震慑所有人必须守规矩。
而法术神通,并非凡人能察之事。
朱七退下后,吕芳则是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随即低头叩首,有事禀报,
“主子,内阁专门呈了这两封奏疏。”
“呈上来吧。”
轻微晃动的金色帷幔中,一道身影盘坐其上,轻轻说道。
吕芳闻言应了一声,起身上前,将手中两封奏疏呈了过去。
一封是大理寺卿林若甫的奏疏,内容自然是忧国忧民,空谈国事。
而另外一封,是胡宗宪呈交内阁的奏疏。
两封奏疏的内容,很快便落在了嘉靖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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