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打那些寺庙的主意?”
就在严世蕃即将走出书房时,背后传来了一道慢悠悠的声音。
当即,他便脚步一停,脸上本有的欣喜,也散去了不少。
“爹,难不成,您老另有打算?”
“只要您开口,儿子忍痛放了就是,底下那些人,我来约束。”
严世蕃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肉痛之色。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真要放手,那也太糟蹋了。
况且,就算他不动,底下那些闻风而动的官员,可就未必了。
一想到他爹如果反对,不仅没好处捞,还要费心去约束手下。
严世蕃便更觉得心口堵得慌了。
因此,这话显得有些不情愿。
“放了?倒是难为你这片孝心了。”
昏暗的书房里,严嵩坐在书案后,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脸色。
严世蕃一听,感觉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
他不免看向自家老爹严嵩,露出了询问之色。
这各省佛道寺庙里,莫不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
还是说,里面牵扯了更不能触碰的因素?
他是了解自家老爹的,更是在这两年的“毒打”下,学乖了,有了自知之明。
所以这件事,严世蕃没有要顶撞的意思,更别提一意孤行了。
这两年因为自己城府浅,手段不够聪明,吃的亏还少吗?
“爹?”
严世蕃一边喊,一边走向书案,将手中的密报放下。
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严嵩轻轻靠在椅背,浑浊的眼睛有些无神,仿佛在发呆。
见此一幕,严世蕃不由又喊了一句,
“爹,您说句话啊。”
“以前怎么不拿?”
这时,严嵩忽然开口问道。
他仰躺在椅子上,目光停留在房梁上。
依稀记得,这是底下官员孝敬的主梁。
从云南的深山里运送过来,打着替皇上修道观的名义。
而这样夹带私货的事情,并不罕见。
皇上当时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
不过到底选择了默许。
道观建成了,什么都是小事。
只是花点银子,死点人罢了,大明还倒不了。
但要是放在今天,就难说了啊。
想着想着,严嵩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而面对他的这个问题,严世蕃下意识回答道,
“那自然是因为这帮和尚识趣。”
“皇上崇道修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佛道式微,他们也懂得不张扬,上下打点,互相勾结。”
“该有的孝敬向来十足。“
“更何况,安抚百姓这点,也省事很多。”
一口气下来,他列举了佛道存留至今的各种原因。
“现在呢?“
看到好大儿还要说下去,严嵩直接打断问道。
这次,他不再仰躺着,而是一点点坐正。
明明是八十几的老叟。
可当严嵩坐正后,却透露出一股瘆人的气场。
就好像端坐在太师椅上不是凡人,而是披着人皮的猛虎。
见此一幕,严世蕃当即下意识后退两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色瞬间复杂了许多。
他爹,好像更可怕了。
前两年他还能察觉自家老爹,有种老迈昏聩的感觉,可是现在,却有种返老还童的味道。
无论是精力还是手段,都叫人望而生畏,愈发炉火纯青了。
严世蕃不由开始回想自己儿时老爹的身影,却发现记不太清了。
大概是,眼前的老爹,更让人记忆深刻。
沉默片刻后,严世蕃欲上前两步分说。
但是在严嵩那深不见底,恍若深渊的目光注视下。
他还是顿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回答道,
“现在不管如何,他们敢卷入辽王之事,就是取死之道。”
“除了皇上,谁也保不住他们。”
“皇上更不可能去保他们。”
自古争龙之事,向来没有缓和的余地。
要么生,要么死,别无他路。
“多想想,这胆子,哪来的。”
严嵩慢慢收回目光,开口提点道。
“无外乎利欲熏心罢了。”
对此,严世蕃颇为不屑。
这等掉脑袋的事情,旁人都不敢乱来。
现在倒好,一帮和尚生出了乱心。
“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寺庙僧人,皆是利欲熏心之辈?“
严嵩闻言一笑,语气带着好笑。
然而严世蕃却正起脸色,指了指书案上的密报,
“这重要吗,爹?”
是啊,这并不重要。
佛道势力贸然参与争龙事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无论背后有什么勾结谋划,佛道势力是肯定要凉的。
在这种局面下,拿到手的好处才是好处。
人家都主动递来刀子了,焉有放过的道理?
更何况,大家是借公谋私,人人沾光。
有朝廷顶在前面,怕什么?
以前不都是这么干的吗?严世蕃心想道。
“你倒是一直这么实诚。”
对于好大儿的想法,严嵩不由哑然失笑,说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这个儿子,不是在想办法搞钱,就是在想办法搞钱的路上。
吃了几次亏,上了几次当,依旧“不忘初心”啊。
“爹,这官当得,不就是为了这么点俗物嘛。”
听到严嵩这么“夸”自己,严世蕃当即找个椅子坐下,有些不满说到。
当官不为钱,也不为权,那还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皇上看重他们,不就是因为能捞钱嘛。
不然逢迎上意的人那么多,凭什么是他们严家父子上位?
这年头,没点本事,不会搞钱,不懂逢迎,能当奸臣?
“就是皇上,不也整天为了这些俗物。。。”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不过已经很清楚了。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钱。
一文钱难倒一好汉。
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了。
“吃独食,遭人恨啊。”
严嵩深深的看了一眼好大儿,再次提点道。
这块肥肉太大,光靠严党想吞下去,怕是会被噎死。
当然,严嵩更是在提点好大儿一件事。
路子是对的,可手段却不能像以前了。
以前皇上沉迷修道求仙,很多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能办成事,什么都好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皇上不仅要事办成,还不能伤了根本。
以前根本是地主豪强,世家贵族。
现在,是百姓。
这种既要也要的行为,向来被人所排斥。
奈何,谁叫他们面对的是皇上呢。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皇上。
大权下放,修道有成,长生有望。
这般条件下,再乱来,可就真是取死之道了。
“皇上那份,自然不会少。”
“爹,儿子心里有数。”
严世蕃皱了皱眉,开口道。
这件事,本来就要打着皇上和朝廷的名义,才能行事。
“刚才你那话不错。”
“利欲使人熏心啊。”
严嵩缓缓站起身,伸手拿起了书案上的密报,仔细看了看。
“爹的意思是,要清流也参与进来?”
听到这话,严世蕃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严嵩不语,只是抬头瞧了一眼好大儿。
记得皇上曾言,做父亲的,难啊。
这点,他深有感触。
和自己比起来,眼前的好大儿,更像是食古不化的顽固之辈。
抱着老一套的想法和理念,不愿更改。
或者说,不肯改,更确切一些。
毕竟改了,可就没这么舒坦,没这么多钱了。
“按照你的心意来吧。”
严嵩放下手中的密报,不再提点下去。
总归,还有他这个父亲在。
皇上就是看在他这点薄面上,也不至于让严世蕃去死。
一张薄薄的纸张飘落在书案上,记载着佛道的密报。
看到父亲这般反应,严世蕃竟心里一慌。
沉默良久后,他试探着说到,
“爹,难道是,皇上?”
从刚才到现在,他爹都在点一件事——动机。
先前严世蕃觉得无关紧要。
肥猪都送到眼前,还主动递了刀子,那就吃呗。
反正有皇上和朝廷顶在前面。
就是出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可是现在,严世蕃多想了一些事。
他这才恍然惊觉,如果这一切都是皇上在幕后推动呢?
那这刀子,恐怕就不仅仅是刀子了。
谁跳出来,谁就要替皇上做刀。
只是这样还好,就怕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啊。
猪都杀了,还要刀子作甚?
更何况,佛道只是式微,不是没有底蕴。
真要动手,怕是要结下不少仇家。
到时候牵连起来,可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了。
思及至此,顿时给严世蕃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忍不住看向自家老爹,
“皇上又要钓鱼?”
这算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实际上,严世蕃更想说,都这种局势下了,皇上他老人家还不消停啊?
是真不怕动摇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吗?
“世蕃啊,真是难为你想到了这层。”
严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颇为欣慰的点头道,
“只是眼光还不够,不怪你。”
“怕是少有人能看懂皇上的意思。”
“钓鱼?呵呵。”
在严世蕃迷茫的注视下,严嵩背起双手,慢悠悠的道出关键,
“先前精舍,徐阶请奏了一件事,檄文,该怎么写。”
“皇上吩咐,让内阁代笔。”
“如今,这个代笔的时机,已经送到了。”
“檄文?代笔?”
严世蕃静静的听着,眉头却一直未放松下来。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看到他这般反应,严嵩提示道,
“你还记得辽王造反,为了师出有名,发布的檄文说了什么?”
“清君侧,诛奸臣?”
严世蕃点了点头,迟疑回答道,却更迷惑了。
他不由看向他爹,希望能得到答案。
而严嵩本就有提点的意思,自然不会藏私。
“这些年,请奏的奏疏上,我大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可到底如何,大家心里有数,皇上心里,更有数。”
“辽王一反,彻底将这块遮羞布扯下。”
严嵩说着,迈步走到一烛台前,拿起一根签子,轻轻拨弄起来。
原本有些昏暗的烛火,在他的挑动下,恢复了不少光亮。
只是棉芯到底烧焦不少,不复先前的正好。
见此情形,严嵩放下签子,拿起了一把小剪刀,认真对着烛台衡量一二。
似乎在想,从那里剪下最好。
“到底是要推出来一批人的。”
“可谁肯呢?”
“辛苦爬上来,不愿啊。”
严嵩没有下剪刀,而是转过身看向好大儿,
“这不,皇上推了机会来。”
“好大一块肉啊。”
这位内阁首辅,此刻带着微笑,目光沉静,宛若幽潭。
“咔嚓。”
一截烧焦的棉芯,自烛台掉落下来,十分的干脆。
“你看,刚刚好。”
严嵩放下剪刀,笑着指了指重新光亮的烛台。
见此一幕,严世蕃已经瞪大眼睛,只感觉后背冷汗不断。
他猛然大口呼吸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话语。
错了,一切都想错了。
皇上不是在钓鱼,而是在挖一个大坑,想要杀人啊。
遮羞布被辽王扯掉,总不能一直如此。
所有人都清楚这点,更明白,大家都需要一块新的遮羞布。
然而正如严嵩所说,谁也不愿意站出来,牺牲自己,成就大家。
都是辛苦爬上来的官,谁也不傻啊。
于是,就有了这块肥肉。
严嵩先前说好大儿那句“利欲熏心”好,就是好在这里。
看穿了这是一个局,也没用。
谁能忍住这么一块大肥肉,从眼前溜走呢?
这是一个饵,谁上钩,谁就是新的遮羞布。
甚至想逃避都不行。
决定权在皇上手上,在内阁手上,在底下官员手上,可就偏偏不在中间这帮人手里。
既然是遮羞布,自然重量越重越好,人数越多越好。
说简单点就是,借佛道参与造反这件事,钓一批足够分量的官员出来。
然后,杀了他们,祭天,做新的遮羞布。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有力回击辽王造反的说法。
还能趁机收拾一波贪官污吏,顺带打压佛道,回收田地资产等等。
最主要的是,民心。
同样的,逼迫矛盾升级,让局势更乱。
在这个基础上,所有人只会沉默。
毕竟,真的很需要一块新的遮羞布。
表面的公平,不仅嘉靖要,其他人也要。
这是保障他们权益的基础。
而这种一举多得的事情,最受嘉靖的喜爱。
内阁这边,也能代笔出一篇师出有名的好檄文。
“我这就写信给底下人,让他们老实点。”
严世蕃愣愣盯着地上的那截烧焦的棉芯,猛然回过神,立刻就要去行动。
“来不及了。”
严嵩扶着书案,缓缓坐下,说话更是不急不缓。
他将桌案上的密报,轻轻向前推去,
“这肉,是真香啊。”
一句话,直接将严世蕃听愣在原地,忍不住扶额,感觉天旋地转。
蹭蹭两步,他退到椅子旁,最后重重坐下来,瘫倒在上面。
“皇上,好狠的心啊。”
“祖宗的江山,都敢拿出来冒险。”
严世蕃瘫坐在椅子上,似是自言自语道。
这般谋划,这般狠辣。
皇上他老人家,到底藏着什么后手,如此自信?
书案后,严嵩瞧了好大儿一眼,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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