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怀远坊仿佛进入另一个国度，摩肩接踵裹头巾的卷发卷胡子，路边穿梭着外罩薄纱、胳膊箍金钏的碧眼白皮肤娇娘。
杂乱的声音，像爆炸的马蜂窝冲击得傅雪崖一度不适。
潘忠静静立在左侧，微微弓背表示尊敬，“傅大人，这边。”
深巷窄弄，七拐八绕，到了一处脱漆的黑门前。潘忠推开院门，一股热浪扑过来，傅雪崖感觉衣服都糊到身上。
张牛角迎出来，十分恭敬叉手行礼，“傅旅帅。”
他打听过，眼前这位不是权贵子弟。爷爷跟随卫公上战场，少了一个胳膊换了一转勋爵，从七品武骑尉。
勋爵不能承袭，父亲也做了卫公的亲兵，外出任务殉职，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在傅雪崖十岁时候撒手人寰。
靠着祖父两代人的忠诚，换来卫公的怜悯，十八岁里练出内力，十九岁进入左射声卫。
一日侦破掖庭宫内贼团伙案，凭借办案时心狠手辣得了毒手判官的绰号。
西市见识到这位爷的本事，作风硬朗，下手无情，他这个在战场磨练过的老兵，也会被傅雪崖对敌时的冷漠无情震撼。
天生的杀星！
傅雪崖也不多寒暄，首奔主题，“张帅，刀在何处？”
“大人请。”
张牛角伸手引着进入院子西侧的棚子，介绍绿眼珠满脸黄胡子的大食人巴赫徳，上身裲裆（背心），看上去瘦骨嶙峋。
傅雪崖知道这种技艺高超的大师傅不能以貌取人，张牛角和巴赫徳老汉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巴赫徳双手托着横刀，傅雪崖点点头表达感激，黑檀木的刀鞘，拔出刀之间刀身遍布螺旋花纹，银星点点。
傅雪崖眉毛一挑，难得面露讶色，“加了镔铁？”注①
“这也是高县尉的心意。”
傅雪崖单手、双手握刀劈了几下，破风之声很小，很好，以后偷袭更便利。
这才有心思说话，“高县尉？”
“高卓意高大人，渤海高氏子弟。”
天下之高出渤海，渤海高、渔阳高、辽东高、广陵高等多个支系，估计和申国公高士廉隔的很远。
京城地区的县尉是最高等从八品下，自己做了旅帅是从八品上，无需忌惮。
院子里一根婴儿胳膊粗的铁棍，傅雪崖一刀斩去，‘唰’铁棍被削去两截。
检查刀刃，没有一点破损，傅雪崖这才笑道：“好刀，好刀！”
巴赫徳又跟张牛角说了一通，张牛角翻译过来的意思，日后这刀用久了可以到这里来修缮保养。
傅雪崖抱拳表示知晓，这老汉从张牛角恭敬的态度看出傅雪崖非同凡人，不良帅都要巴结的人物，出工出力便能结识一下大人，赚大了。
武器修理多是调首、开槽、削厉、油研、压光。
卫府有整甲缮兵的匠人，大人专门到他这里修缮岂不是证明他手艺更好。
看着笑出一脸菊花的巴赫徳，傅雪崖没给什么好脸色，看清谁求谁就不能太给好脸。
唐人都知道，狡猾的大食人最会顺杆爬，包括新罗婢、菩萨蛮这类的异族人，轻则呵斥责骂，重则踹几脚打棍子。
只要不闹出人命，县衙都会偏向唐人。
傅雪崖一脸威严，拒人千里之外，巴赫徳反而笑得更灿烂，腰快弯成九十度恭送两位大人出院。
张牛角把傅雪崖请到西域酒肆二楼包间，紫铜冰鉴里盛放着冰镇葡萄酒，再倒入琉璃夜光杯中。
傅雪崖也为大食人的奢华暗暗咋舌，惊叹的是器皿。
葡萄酒在大唐很盛行，贞观十三年，圣人从高昌国进口马如葡萄种子。皇宫御苑种植成功后，酿制成葡萄酒，设宴用葡萄酒款待文武百官，放开前朝禁酒令。
稍后，侍者端上三勒浆和新丰酒，烤肉、胡饼、毕罗……铺满桌子。
傅雪崖端着酒杯，乜眼看张牛角，“这是何意？”
张牛角举杯，“傅大人西市斩杀贼寇，武艺高强，胆气豪迈，在下敬佩英雄，特借着送刀的机会略备薄酒，表达对大人的仰慕之情。”
“呵呵。”傅雪崖一笑，“高县尉好大的架子，此刀原是我的刀，倒成了他的人情。拿我的刀平他的心，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你觉得高县尉做的对吗？不良帅张牛角。”
傅雪崖最后一声，让张牛角心里忽上忽下，对坐的傅雪崖似林中蓄势待发的猛虎，不由得后背汗毛竖起。
他无奈啊，高县尉就给了镔铁横刀这个好处，再多的也没有，这顿酒还是他自掏腰包呢。注②
“屠行东家何在？生铁行东家又何在？躲在后面扔出几贯钱让你打发我，张牛角你这个不良帅又充当什么角色？”
进来这么久，金银不见，摆一桌子酒肉就想堵住傅雪崖的嘴？
张牛角估量自己一个回答不对，傅大人会拔刀砍了自己，理智告诉他傅雪崖不会那么冲动，还是有些惊惧。
潘忠站起来叉手，“傅旅帅，张帅也是身不由己。”
傅雪崖嘴角一咧，操起盘子里小刀片下一块烤肉，丝毫没给潘忠脸面，“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牛角呵斥潘忠，“退下，不得对大人无礼。”
傅雪崖两个手指捏着小刀，刀尖对着张牛角上下晃动，“张帅爱护手下，拿我的脸擦手，今儿这饭就别吃了。”
“傅大人，傅大人。”张牛角被傅雪崖突然的发火折磨的心神失措，连忙赔礼道歉，“小人对手下疏于管教，要打要罚任你处置。”
“嗯～”
傅雪崖懒洋洋哼了下，削下几片烤的焦黄的羊腿肉，用胡饼一包几口塞到嘴里，灌了两大口冰镇葡萄酒。
拿起白帕子擦手擦嘴，扔到鞠躬的潘忠脚下，站起身拍着张牛角肩膀，“真是高卓意的一条好狗。”
“今日要是把咬我的狗宰杀吃肉，我就吃下这暗亏，可惜吃的是羊肉，张帅对我的调查太不仔细了。”
刀把嘴角轻笑，“承蒙款待，领教了。”
下楼看着熙熙攘攘的胡人，傅雪崖手掌拍着刀鞘，至少五十金的封口费，被高卓意那个狗东西装糊涂扣下了。
好啊，这是不把他傅雪崖当回事儿。
走着瞧。
楼上潘忠缓缓起身，“头儿，高县尉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张牛角灌了一大杯三勒浆，“我怎会不知？两家不捐出个两百金这事儿怎会完结？如果我能再拿出五十金，犯得上得罪傅大人？高卓意这个王八蛋，让我平白惹人憎恨。”
“唉——”
注① 镔铁原产波斯、罽宾、印度等地，约在南北朝时传入中国。此后中国也掌握了制炼镔铁的技术。?
元稹《奉和浙西大夫李德裕述梦西十韵》：金刚锥透玉，镔铁剑吹毛。
注② 《唐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的记载，优质的镔铁横刀价格约为2500文，中等品质的约为2100文，而下等品质的则约为1800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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