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团结特有的油墨，混合着纸浆的清香，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崭新”的味道，在财务科这间有些潮湿陈旧、充斥着算盘珠子“噼啪”声，和账本霉味的小屋里，
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鲜活、粗粝、甚至略带刺激的路径。许大茂摊开的手心上，叠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币。十元“大团结”！三十六张！
“咔哒。”财务科老李头手里，那把磨得油亮的黄铜老算盘珠子，猛地打了个滑，颤巍巍停住。他那双戴了断腿老花镜后的小眼睛，死死瞪着那堆钱，
眼球像是被无形的钩子狠狠拽了一下，凸了出来。皱纹密布的老脸先是失血的煞白，随即又涌上极度错愕，和难以置信的酱红。
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像是被那堆钱的“分量”噎住了嗓子眼。
“许、许、许……许同志……”老李头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嘎吱转动，嘶哑干涩得吓人，“三、三……”
他伸出一根枯树枝般、因为长年累月按着算珠己经有些变形的手指，哆嗦着指向许大茂的手。
“三百六十西整！”许大茂的声音异常嘹亮，穿透了财务室的压抑，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亢奋尾音。
“那野猪，食堂掌大勺的王胖子亲手上秤！毛重！三百二十斤！整！一丁点皮都没算！”许大茂的声音不高不低，砸得老李头耳朵嗡嗡响。
“领导们都在跟前看着呢！李厂长亲口说的，黑、市、价！新鲜现货！一斤一、块、二！”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手指关节因为这激动人心的“二”而有些微的颤抖。
“一毛钱的价都没跟我打折扣！咱厂长办事儿，敞亮！讲究！”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有些微微飘忽。敞亮？讲究？那滴着血的野猪王几乎是白捡！三百六十西块钱？
在这年月，足以让一个普通工人眼红到滴血！足以支撑一个家庭数年不愁吃穿！但对此刻的许大茂来说，这笔钱的意义却有些微妙。
老李头终于缓过一口气，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发出响亮的“咕咚”一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小屋里格外刺耳。
“三…三百六十西……？”他喃喃着，眼神失焦地盯着钱堆，像是在确认一个虚幻的梦。
“老天爷……这、这顶我…我老李头三年不吃不喝的生活费啊……”他声音里的情绪复杂极了，羡慕，震惊，还有一丝深切的茫然。
三年的光阴分量，就压在这沓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上。
许大茂没接茬儿。他深吸一口气，挺首了因亢奋而有些微晃的身体。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堆散发着魔力的钞票，心头确实翻涌过一阵，足以将人吞没的狂澜。
三百六十西！这念头像电流一样蹿过脊椎！但紧接着，另一个冰冷而确凿的数字如同镇冰，瞬间将这滚沸的心潮冷却了大半，
空间里，还有足足五头！每一头，都足有两百斤！五头！两百斤！那就是…一千斤！
一千斤乘以一块二？又是一千二？
轰隆！一个在这个时代的类似于天文数字的炸弹，在他脑海里无声地引爆了！
那足以堆满这整个财务科，甚至更大空间的……纸面财富！那种想象中钞票，如同奔涌洪流的窒息感，让许大茂眼前有一瞬间的虚幻眩晕，连呼吸都停滞了零点几秒。
一千二……加三百六十西…… 这笔算数甚至都不需要他完成。仅仅是想到那堆叠起来的数字本身，就带给了他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钱？呵！许大茂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混合着自嘲、鄙夷、甚至是某种超脱，起码此刻他自己这么觉得的弧度。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凡尔赛”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那，插在裤兜里微微抖动的腿、从那漫不经心拂过额前油腻刘海的姿势里，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
他喉头微动，似乎想对还在震撼泥沼里，挣扎的老李头甩点云淡风轻的金句。
比如说“老李头，放宽心，钱嘛，纸罢了，哥追求的是星辰大海……” 又或者“格局！格局要打开！这钱烫手不？烫就对了！这才哪到哪？”。
可惜，酝酿半天的金句还没出口，胃袋里那点靠浓茶撑起来的虚空感，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一阵响亮而悠长的“咕噜噜~~”抗议，
像是一台老旧风箱的啸叫，精准地打破了，许大茂刻意营造的“金钱如粪土”高人意境。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滑稽。
许大茂脸上的自嘲瞬间转为一丝狼狈，立刻把那一沓钱一股脑儿，扫进自己那个灰扑扑的布挎包里，动作麻利得如同塞进几块砖头。
布包鼓胀，沉甸甸地坠在腰间，这“物理上”的沉重，才让他稍微找回点“巨款傍身”的真实感。
“咳…那个，许大茂同志，麻烦你了，签字！”许大茂抓过出纳递来的收款凭单，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逃也似的扭头就走，
那沉甸甸的挎包，随着脚步一下下砸在他臀侧，发出了沉闷的“扑、扑”声。
他几乎是冲出财务室，那扇带着霉味的木门的，奔向此刻唯一，能填补那庞大空虚感的圣地，食堂！
唯有那混杂着粗劣油烟、玉米面窝头、大白菜帮子和一丁点猪油渣香气的复杂味道，才能让他感觉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喘着气、并且急需填补那被野猪，和巨款双重掏空了的躯壳！
脚步生风，布挎包砸在胯骨上硬邦邦的。他脑子里开始自动循环点菜谱：溜肥肠？太奢侈！红烧肉？做梦！要不……多花五毛，来个肉片熬白菜？
轧钢厂食堂门口，永远是人声鼎沸的第一战场。巨大的青砖墙面上，刷着褪了色的标语，厚重的棉布帘子油腻发黑，
此刻被无数工人掀开又甩下，带进带出浓郁的饭菜气息和人体的热浪。许大茂低头就往前闯，琢磨着“肉片熬白菜”里，到底能有几片薄如蝉翼的肉片。
就在他伸出手要撩开那厚重的、散发着油烟和泔水，混合气味的深绿色棉布帘子时，门帘却被人从里面猛地掀开了！
几个身影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正正挡在了食堂门口的光线处。为首的是个身材中等、穿着极其考究的深灰色毛料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面容儒雅温润，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质，和隐约的富态，眼神看似温和，扫过之处却自有一股无形的精芒，如同春日暖阳里，裹挟着不易察觉的料峭寒意。
他身边落后半步，簇拥着的正是红光满面、笑容堆得极其灿烂、正侧身殷切解说着什么的李怀德李副厂长！
再旁边，还有厂办主任等几张，同样带着讨好笑容的脸孔。显然，这是一次规格不低的“领导视察食堂”。
这种级别的人物堵门，工人兄弟们都很识相地避让到两侧，硬是在喧闹的食堂门口人，为划开了一条“真空带”。
许大茂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整个头皮都炸了起来！不是因为前面这群领导的排场！
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李怀德侧后方的那个身影！那个跟在中山装男人身边，正微微侧着头，好奇地打量着，食堂门外墙上标语的一个……女孩！
女孩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在这个灰蓝工装海洋里极其突兀的、质地优良的藕荷色翻领毛呢外套，衬得皮肤白皙如玉。
乌黑浓密的长发被仔细地，束成一条俏皮的马尾辫，发尾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摆动，划出活泼的弧度。
她脸颊上带着一点点婴儿肥，鼻梁挺翘，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含着两汪清泉，干净得能映出人影，
里面写满了对这个嘈杂世界的懵懂好奇……以及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纯净。
娄……晓娥？
刹那间！许大茂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了一把！剧烈的绞痛猛地炸开，同时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
“哐啷！”是他脑子里的信息炸弹！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角落，被强行翻出的最清晰肖像！
是他前世今生看过的影视、读过的小说里那最美好纯白的一个符号！是他许大茂刻在骨子里认定的审美天花板！
无论是颜值的清纯白月光，还是性格中的那种呆萌蠢白，他喜欢这么概括她的单纯，都精准无比地长在他的审美点上，拔都拔不下来！
她是所有意难平的起点！是所有悲剧预定的女主角！而现在，她活生生的！就在离自己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用那双湿漉漉如同初生小鹿般的眼睛，懵懂地扫视着这个充满了猪油、窝头和野猪血腥的世界！
强烈的视觉冲击、前世记忆的叠加重合、
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极致清醒，让许大茂瞬间产生了严重的灵魂撕裂感！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艳、狂喜、欲望，这必须承认、恐慌、忌惮甚至是一丝自惭形秽的复杂洪流，劈头盖脸地把他拍晕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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