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澜的铅笔尖在地面草图上重重一顿,木屑簌簌落在"赵明凯"三个字上。祁煜突然按住她手腕,袖口的铜纽扣硌得她肌肤生疼。沈听澜指腹擦过对方袖口暗绣的梅花云纹——那是用银线绣的,在阴天里泛着冷光。
还未开口,远处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夹杂着报童卖"申报"的尖嗓。两人同时绷首脊背,像两张拉满的弓。沈听澜靴跟碾碎泥地上的线路图,青苔被碾出汁液,染绿了靴底。她顺手将铅笔插回祁煜的西装口袋,那截乌木还带着体温,隔着法兰绒布料烫出一小片暖意。
"七点方向。"祁煜低头整理袖扣,嘴唇几乎没动,"穿灰布衫那个卖烟仔,左耳缺了半块。"他假装掸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沈听澜借着掸衣摆的动作偏头,瞥见巷口的确晃着个身影。那人的卷烟摊玻璃罩擦得锃亮,在阴云下泛着冷光。更可疑的是,玻璃罩反射的角度正好对着他们所在的位置。
也不知怎么天突然沉了半边,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沈听澜眼睛被风吹得泛了泪光,转头看向祁煜时,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这一眼在祁煜看来,倒显得不明意味起来。
西目相对,祁煜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他欲盖弥彰似的咳了一声,喉结上下滚动:"起风了,估摸着等会该下雨了,先找家地方坐下吧。"
沈听澜先转了身,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潮湿的墙角。她迈步时带着戏台上练就的轻盈,却又不失男子气概。"这边我有一个地方,"她不回头地说着,声音混在渐起的风里,"若想歇歇脚倒可以过去,不远但也不引人注意。"
"嗯。"祁煜应道。脸被刀子样的风吹得又疼又绷,他拢起了羊绒围巾——这是母亲去年从苏城寄来的,带着淡淡的檀香味。声音透过围巾传来,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沈听澜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很快又敛了神色。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触到那把银刀的刀柄,冰凉的温度让她想起东京的雪。
祁煜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平日里和谢远插科打诨的俏皮话,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他在心里懊恼地"啧"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只是低着头,踩着沈听澜走过的青石板跟着。那些石板上生着斑驳的苔藓,有些己经被磨得发亮,在阴雨天里泛着幽幽的光。
转过三条巷子,空气中突然飘来茶香。沈听澜在一间低矮的茶摊前停下,檐下挂着"顾记"的木牌,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开门进去先迎来的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像只小雀儿似的扑过来,一上来就拦腰抱住了祁煜。
"哥哥!"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江南特有的甜糯口音。
祁煜僵在原地。小孩儿抬头却发现自己抱错了人,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红着脸跑到沈听澜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这个陌生的军官。
"这是溪儿,顾叔的孙儿。"沈听澜拉住小孩儿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点了三下——这是个暗号。溪儿眼睛一亮,立刻会意地眨眨眼,转身跑向里屋。
沈听澜探头朝屋内望了望,木门半掩着,隐约可见一位老者躺在藤编摇椅上。"那便是顾叔。"他指着屋内说。
祁煜顺着瞧过去。老者约莫六十出头,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纵横却透着红润。他眯着眼小憩,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个紫砂壶,壶嘴还冒着热气。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他身上,衬得这画面格外静谧。
"方才那顾氏茶摊?"祁煜压低声音问道。
"正是顾叔开的。"沈听澜引他进屋,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里面那位伙计也是我们的人,以后有急事可在那留言。"
屋内陈设简朴却整洁。八仙桌上铺着蓝印花布,墙角立着个老式座钟,钟摆有节奏地摇晃着。沈听澜熟门熟路地取了茶壶倒水,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叔睡得浅,马上便醒了。他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在祁煜身上扫过,又在转向沈听澜时变得慈祥。"带朋友回来啦,"老人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那等着顾叔给你们露两手。"
他起身时动作利落,完全不像个花甲老人。祁煜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厚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
沈听澜笑着应下,招呼祁煜在八仙桌旁坐下。"你运气还真是好,"他给祁煜斟了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打着旋,"难得顾叔高兴,你有口福享了。"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铲相碰的声响,伴随着油脂爆裂的"滋滋"声。溪儿蹦蹦跳跳地帮忙递调料,时不时偷吃一口刚出锅的菜,被顾叔用锅铲轻轻敲了下手背。
约莫一刻钟后,西菜一汤便上了桌:清炒河虾仁晶莹剔透,酱爆鳝段油亮,一碟青菜碧绿生青,还有碗冒着热气的腌笃鲜。最特别的是一道松鼠桂鱼,鱼身炸得金黄酥脆,浇着红亮的糖醋汁,形如松鼠翘尾。
"顾叔年轻时在松鹤楼当过厨子。"沈听澜夹了块鱼肉到祁煜碗里,"这手艺在宛城找不出第二家。"
溪儿闹闹腾腾地坐下吃饭,小嘴塞得鼓鼓的还不忘说话:"哥哥,这个好吃!"他夹了块鳝段要给祁煜,却不小心掉在了桌上,急得小脸通红。
几个大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顾叔说起最近茶摊的生意,沈听澜讲些戏班里的趣事,祁煜则说了几件军中的笑话。
沈听澜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祁煜袖口的梅花图样上。趁着顾叔起身盛汤的间隙,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奇怪的图案——五瓣梅花中嵌着个篆体"祁"字,与祁煜母亲旗袍盘扣的纹样一模一样。
"三年前送令堂梅花扣的人,就是我。"沈听澜轻声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祁煜瞳孔骤缩。茶渍顺着木纹蔓延成蜿蜒的河,将他带回民国二十二年苏城河畔的腊月。
(http://www.xinhaiwx.com/book/ROU6-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inhai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