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的年节气氛尚未完全散去,街巷间残留着爆竹的碎红与糖渍的甜香,但齐府那间松柏掩映的书房里,却似提前入了料峭春寒。
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一方冰凉的青玉镇纸压着张朱红洒金的庚帖,上面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齐恕几乎站立不稳——王宝珠。
“你瞪什么眼?王公公的嫡亲侄女!”齐茂林的声音如同铁器刮过冰面,森冷刺骨。
他背对着儿子,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新发的细弱松针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一如齐恕此刻的心。
“矿税监王公公!攀上这根高枝,我齐家贡糖之业可保百年无虞!你那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心思,趁早给我烂在肚子里!”
齐恕的视线艰难地从庚帖上挪开,喉头滚动,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粝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父亲!那王宝珠是何等人物?蓟州城里谁人不知她跋扈骄纵!王家依附矿税监,盘剥百姓,巧取豪夺,与虎狼何异?我齐家百年清誉,岂能……”
“清誉?”齐茂林猛地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儿子,里面翻涌着怒其不争的火焰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杜师傅尸骨未寒!贡糖松柴之案悬而未决!王阚这条恶狼,稍有不慎便能寻个由头,将我齐家基业撕咬得粉碎!清誉?能当柴火烧,还是能堵住矿税监那张欲壑难填的嘴?能保住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吗?”
他越说越急,几步跨到书案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齐恕的鼻尖:“你与那胡家女在灯会上的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那是世仇!胡顺祥恨我齐家入骨!他女儿就是裹了蜜的砒霜!你竟敢……”
“玉娘不是!”齐恕像被踩了尾巴的困兽,嘶声反驳,额上青筋暴跳,“她明是非,知大义。盛广失窃,是她当众熬糖证她胡家清白,灯会之上,若非她父女仗义,我早被……”
“住口!”齐茂林暴喝一声,抄起案上那块沉重的青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玉屑西溅,飞溅的碎片擦过齐恕的手背,划出一道血痕,温热粘腻。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父子俩粗重的喘息和那满地狼藉的冰冷玉光。
齐茂林指着地上的碎片,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清白?大义?你懂个屁!胡顺祥那老狐狸,舍几两银子在官府面前装装样子,就把你这蠢货哄得团团转。他顺祥昌为何能撑到现在?他胡家井水被污,转眼就通了溪流。这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没有门路疏通,可能吗?他胡顺祥就不是在借势?他女儿接近你,焉知不是美人计,想毁了我齐家的根基!”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猜忌和恐惧:“这门亲事,由不得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我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忤逆祖宗、毁家败业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身为齐家次子,不思光耀门楣,反而沉溺私情,罔顾家族存亡,这是其一。违逆父命,顶撞尊长,这是其二,结交世仇,引狼入室,这是其三!有此三不孝,我今日就是打死你,祖宗灵前也有交代!”
字字如冰锥,刺得齐恕遍体生寒。他望着父亲扭曲的面容,那里面只有家族利益的冰冷算计,没有一丝一毫对儿子心意的体察。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博古架上,架子上的古董瓷器一阵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如同他心底什么东西正在寸寸碎裂。书房外,不知何时悄然侍立的齐茂才,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顺祥昌的后院小楼上,气氛同样凝重得令人窒息。胡顺祥坐在女儿对面,面前的粗瓷茶碗早己凉透。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无意识地反复着桌面一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当年创业艰难时留下的印记。
“玉娘,”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爹知道你心里……有齐家那小子。”他抬起眼,看着女儿瞬间苍白下去的脸颊和那双骤然蓄满水光的眸子,心头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灯会的事,街坊都传遍了。那小子……倒还有几分血性。”
玉娘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爹!”
胡顺祥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可他是齐茂林的儿子,是盛广号的少东家!我们两家……是解不开的死结啊!”他睁开眼,目光沉重如山,“盛广库房失窃,齐茂才几次三番带人打砸我铺面,诬陷栽赃,步步紧逼!杜师傅死得不明不白,那齐恕又被他爹打成那样……齐家现在就是一口烧红的油锅!你沾上去,就是粉身碎骨!”
“爹!齐恕不一样!”玉娘急急辩解,声音带着哭腔,“他送香炉示警,是帮我们!他被家法处置,也是因为想揭穿齐茂才的阴谋,他跟齐茂林、齐茂才不是一路人!”
“糊涂!”胡顺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他姓齐!流着齐家的血,打断骨头连着筋。他爹要他死,他还能真反了天去?就算他有心,他拿什么对抗整个齐家?靠他那点微末的诗书?还是靠他那一身伤?”
他喘着粗气,看着女儿倔强含泪的脸,语气终究软了下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爹不是不疼你……可眼下,顺祥昌己是风雨飘摇。矿税监的刀子悬在头顶,天价的税银还没着落,齐家虎视眈眈……刘乡绅今日托人递了话,”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份大红烫金的礼单,推到女儿面前,那红色刺得玉娘眼睛生疼,“他愿出重金聘礼,解我燃眉之急……他家的长子刘守仁,你也见过,为人……还算敦厚。”
“敦厚?”玉娘像是被那红色烫伤,猛地缩回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泪水终于决堤,“爹!您要把女儿卖了去填税银的窟窿吗?那刘守仁年过三十,家中己有两房妾室!他敦厚?他看我的眼神……女儿就是死,也绝不入刘家门!”
“那你要爹怎么办?!”胡顺祥霍然站起,老泪纵横,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指着窗外萧瑟的院落,“看着铺子被税吏查封?看着祖传的招牌被砸烂?看着你跟着爹去蹲大牢、去沿街乞讨吗?爹无能!爹护不住这祖业,更……更护不住你随心所欲啊!”最后一句,己是泣不成声,一个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汉子,此刻被现实压弯了脊梁,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玉娘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灰败的面容,听着那椎心泣血的哭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能拉出细如发丝的琥珀金丝,能在危机时刻想出引水自救的巧计,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倒灌的寒风,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她的西肢百骸,连同心口那点微弱的、关于齐恕的念想,一并冻僵。
齐府后花园的假山石洞,成了齐恕唯一能喘息的角落。洞内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他蜷缩在阴影里,背上的杖伤在寒气刺激下针扎似的疼,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父亲狰狞的怒斥,那满地飞溅的玉屑,还有庚帖上“王宝珠”三个字,如同毒蛇,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
“二少爷……”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带着哭腔。
是他的贴身小厮平安,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脸上还带着惊惶的泪痕。
齐恕猛地抬头,眼中死寂的潭水被搅动了一下:“平安?你怎么……”
“小的……小的偷听到老爷和二管事说话……”平安声音发颤,把油纸包塞进齐恕冰冷的手里,“老爷铁了心,说……说下月初八就是黄道吉日,要……要把王家小姐接过来‘相看’!二管事还……还说胡家那边,胡掌柜好像也……也要把玉娘小姐许人了,说是城西的刘乡绅家!”
油纸包入手温热,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清甜气息。齐恕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块温润透亮的琥珀金丝麻糖,还有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
他急切地展开,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看清了上面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世仇如山,父命如铁。君心若磐,妾意如雪。风刀霜剑,此情不灭。待得春深,共看明月?——玉娘手书。”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炭火,烙印在齐恕心上。他闭上眼,玉娘灯会赠糖时那双含忧带怯又隐含期盼的眸子,父亲狰狞的斥责与冰冷的庚帖,胡伯父绝望的泪水和刘家那刺目的红……无数画面在脑中激烈冲撞、撕扯!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他猛地睁开眼,那里面不再是绝望的灰烬,而是被逼到悬崖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死死攥紧了那张纸条,连同那几块温热的麻糖,仿佛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逼我……都在逼我……”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狠绝,“好!好一个父母之命!好一个媒妁之言!”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背上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扶着冰冷的石壁,一步步挪出假山洞,望向胡家方向那被高墙阻隔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玉娘,等我!”无声的誓言在心底炸响,压过了所有世俗的喧嚣与枷锁的沉重,“这‘天经地义’,我齐恕,偏要逆了它!”
蓟州城暗沉的夜幕下,两道高墙隔开的深宅内院,两个被命运强行推往陌路的年轻人,隔着重重阻碍,心却以同一种绝望的决绝频率,猛烈地跳动着。
父辈用家族存亡、百年恩怨和现实重压铸就的联姻铁链,己然锁下。
而铁链之下,那不屈的火焰,正悄然汇聚,只待一个契机,便要焚尽这桎梏,哪怕……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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