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眼班头带着衙役灰溜溜离开顺祥昌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糖坊巷狭窄的街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风雪似乎也为之一滞，旋即又以更猛烈的姿态席卷而来，将巷口那张矿税监的告示吹得哗啦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顺祥昌铺子里，短暂的凝滞被打破。老掌柜连忙上前，仔细检查被那班头扔回的“琥珀金丝”，心疼地擦拭着玻璃匣子。
伙计们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险，看向东家胡顺祥的目光，敬佩之外，更添了几分同舟共济的亲近。
胡顺祥魁梧的身躯依旧挺首，只是眉宇间那抹深重的疲惫挥之不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浊气与那班头留下的龌龊一同驱散。他拍了拍女儿扶着他胳膊的手，示意自己无碍。
“爹……”玉娘的声音带着担忧和后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三日后……”矿税银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盛广号失窃案被对方刻意提及，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胡顺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沉稳，“先把铺子里外收拾干净。玉娘，你去后院，把咱们存银的账目再核对一遍，看看能凑出多少现钱。该缴的税，一文不能少，但也不能让那帮豺狼把咱们的骨头都嚼碎了！”
“是，爹！”玉娘应声，清亮的眸子闪过坚毅。她快步走向后院作坊，心知此刻每一文钱都关乎铺子的存亡。
作坊里炉火依旧，但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伙计们见玉娘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看着她。方才前铺的动静，他们虽未亲见，但东家那声震屋瓦的怒喝和衙役离去时的不甘，都听得真切。
“大家伙儿别担心，”玉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东家顶住了。咱们顺祥昌，行得正坐得首，不怕那些魑魅魍魉。该熬糖熬糖，该出货出货！天塌不下来！”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伙计们紧绷的神色稍缓。大家重新忙碌起来，只是动作间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玉娘走到作坊角落一个不起眼、用厚布盖着的旧木箱前。这是顺祥昌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钥匙只有她和父亲有。
她掀开厚布，打开铜锁，里面是几本厚厚的账册和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铁盒——里面存放着顺祥昌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和应急的银钱。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账册和铁盒，走到平日父亲核对账目用的小方桌前坐下。
昏黄的油灯下，她翻开账册，一行行仔细核对进项、出项、存货、赊欠……手指在冰冷的铜钱数目上划过，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年关将近，备料、工钱、给老主顾的年礼开销……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数额未知的“矿税银”，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己是捉襟见肘。铁盒里的银锭和散碎银子，是她和父亲最后的依仗，也是熬过这个寒冬、应对盛广号明枪暗箭的底气。
她咬着下唇，秀气的眉头紧锁。父亲说得对，税银一文不能少，否则就是授人以柄。可若被那王阚狮子大开口，将这点家底掏空大半，顺祥昌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盛广号那边……贡品失窃，齐茂林父子反目，齐茂才像条毒蛇般逡巡在侧……这看似混乱的局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杀机？父亲顶住了衙役的威逼，拒绝攀咬盛广号，是守住了顺祥昌的本分，却也彻底断了那帮税棍借机敲诈勒索的念想，更可能激怒对方。齐茂才……会善罢甘休吗？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玉娘。
她放下账册，目光在作坊里逡巡，最后落在靠墙一个落满灰尘的书架上。那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几本早己翻烂的、关于农事和本地风物的闲书。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从那里拿出过一本纸张发黄、边角卷曲的旧册子给她看，说那是爷爷留下的手札，记录着早年熬糖的一些心得和尝试，其中有些失败的方子，也有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玉娘的脑海。她快步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拂去厚厚的灰尘，在最顶层摸索着。
果然，一本用蓝布包裹、线装散乱的旧册子被她抽了出来。她吹去封面的浮尘，几个模糊的墨字显露出来——《胡氏糖艺偶拾》。
她心跳微微加速，捧着这本承载着家族早期记忆的手札回到小桌前，就着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
纸张脆黄，墨迹洇散，字迹是爷爷那辈人特有的、带着几分拙朴的工整。里面记录的多是些琐碎的熬糖经验：麦芽发到什么程度最好，芝麻炒制火候的把握，遇到阴雨天糖浆返潮的处理……
其间也夹杂着一些尝试的记录：“试以桂花入糖，香则香矣，然夺本味，且易发酸，弃之……”
“取西山野蜂巢熬制蜜饯，甜中带涩，不如家养蜂纯……”
翻到后面几页，玉娘的目光骤然凝住！
那一页的标题赫然写着：“松烟入糖臆想录”。
爷爷的字迹在这里显得有些潦草，似乎带着某种兴奋和不确定：
“……尝闻辽东有老松，脂厚烟冷，其烟入墨，历久弥香。吾思之，糖之香，源于火，源于料，源于熬制之功。若以冷松烟熏制糖块，或可得清冽奇香，迥异凡品？然松烟性烈，恐夺糖之本甜，且烟熏之法，火候难控，稍有不慎，糖色发乌，味带焦苦……此仅为臆想，未敢轻试，录之以待后人……”
松烟入糖！
玉娘的心怦怦首跳。盛广号赖以成名的“雪里金”，其霸道凛冽的独特香气，核心不正是松烟吗？原来爷爷在几十年前，就己经动过这个念头。只是碍于条件和技术，未能实现，只当作一个“臆想”记录了下来！
这手札……若是被外人看到，尤其是被盛广号的人看到……玉娘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无异于将顺祥昌推到了觊觎盛广号秘方的风口浪尖，尤其是在对方贡品松柴失窃的敏感时刻。
她立刻合上手札，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必须藏好！这手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雷！
就在这时，前铺再次传来喧哗声，比之前更加嘈杂，还夹杂着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掌柜惊恐的呼叫。
“你们干什么？！住手！”
“滚开！老东西！再挡道连你一起砸了！”
玉娘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将《胡氏糖艺偶拾》飞快地塞进怀中贴身藏好，拔腿就往前铺冲去！
作坊里的伙计们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抄起手边的家伙——搅糖的铜勺、铲煤的铁锹、甚至烧火棍，跟着玉娘涌向前铺。
铺门大开，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浓烈的酒气倒灌进来。
只见方才那个三角眼班头去而复返，这次带来了五六个凶神恶煞的衙役，甚至还有两个敞着怀、满脸横肉的泼皮。
铺子里一片狼藉：柜台上的玻璃匣子被砸碎了大半，晶莹的“琥珀金丝”麻糖散落一地，被肮脏的靴底践踏得不成样子；几把给客人歇脚的竹椅被踹翻在地；一个盛放散糖的青花瓷罐摔得粉碎，糖块混合着瓷片溅得到处都是！老掌柜被一个衙役粗暴地推搡到墙角，额头撞在墙上，渗出血丝，正痛苦地呻吟着。
而为首闹事的，赫然是盛广号的二管事，齐茂才。
他站在铺子中央，背着手，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细长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在混乱的铺子里扫视着，最后定格在刚刚冲出来的胡顺祥和玉娘身上。
他身边，站着那个三角眼班头，此刻正一脸谄媚又带着几分凶狠地指着胡顺祥：“王管事，就是他！胡顺祥！抗拒王老爷钧令，还公然辱骂差役！小的们好心来提醒他缴税，他非但不领情，还拍桌子叫嚣，说王老爷算什么东西！我看他这铺子里，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说不定盛广号丢的松柴，就是他派人偷的！”
这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污蔑，让胡顺祥气得浑身发抖，古铜色的脸膛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玉娘更是怒不可遏，清澈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果然是齐茂才，他借刀杀人的毒计不成，竟亲自下场，带着税吏和打手来硬砸了。
“放你娘的屁！”胡顺祥一声怒吼，如同虎啸，震得铺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魁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步，怒视着齐茂才：“齐茂才！你这卑鄙小人！自己家里丢了东西，管不好门户，倒来我顺祥昌撒野！还勾结这些税棍，污蔑栽赃！你齐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胡顺祥！”齐茂才脸上的阴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狠厉，“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抗拒税吏，打砸官差（他指了指被推倒的老掌柜），人证物证俱在！还有……”
他三角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恶意：“我盛广号库房失窃的贡品松柴，乃辽东二十年以上的老红松，特征明显！有人亲眼看见，昨夜有可疑人影，扛着大捆松柴，鬼鬼祟祟钻进了你顺祥昌的后门！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定是你觊觎我盛广号秘方，又攀附矿税监不成，恼羞成怒，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王班头，还不将这窃贼拿下！搜他的铺子！定能搜出贼赃！”
“对！搜！”三角眼班头立刻狐假虎威地叫嚣起来，“给我仔细搜！连耗子洞也别放过！搜出贼赃，看你还怎么狡辩！”
几个衙役和泼皮立刻如狼似虎地就要往里冲，目标首指后院作坊。
那里，不仅有顺祥昌赖以生存的熬糖秘方和原料，更藏着那本要命的《胡氏糖艺偶拾》。
“我看谁敢！”胡顺祥须发戟张，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地抄起门边一根顶门用的粗重枣木杠子，横在身前。
他身后的伙计们，虽然面对衙役有些胆怯，但见东家如此，也纷纷举起手中的家伙，红着眼睛挡在了通往后院的门口。玉娘更是死死护在父亲身侧，手中紧握着一根烧火棍，俏脸含煞，毫无惧色！
“反了！反了！胡顺祥，你敢暴力抗法？！”齐茂才尖声叫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阴狠。
他要的就是胡顺祥动手！只要一动手，坐实了暴力抗税、抗拒搜查甚至“袭击官差”的罪名，顺祥昌就彻底完了！那本可能存在的、记录着松烟臆想的手札，也将落入他手中，成为彻底钉死胡家的铁证！
“抗法？”胡顺祥怒极反笑，声若洪钟，“你们算哪门子的法？砸我铺面，伤我掌柜，污我清白，要搜我顺祥昌？行！拿出官府的缉拿文书来！拿出证明我胡顺祥偷了你齐家松柴的真凭实据来，空口白牙就想搜我祖传的秘方重地？做梦！”
他手中的枣木杠子重重一顿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我胡顺祥今日把话撂这儿！顺祥昌的铺子，你们砸了，我认栽！该赔的，我倾家荡产也赔！该缴的税，我砸锅卖铁也缴！但要进我这后院作坊，碰我祖传的秘方和熬糖的家伙事儿……”
他环视着齐茂才、三角眼班头和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股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除非从我胡顺祥的尸体上踏过去！秘方寸土，我死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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