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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胡家明珠掌上珍

 

顺祥昌的后院作坊里,炉火依旧执着地燃烧着,舔舐着巨大的铁锅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金黄色的糖浆在锅里缓慢地翻滚、冒泡,散发出温暖而熟悉的麦芽甜香,混合着新炒芝麻的焦香,顽强地驱散着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意。

这甜香是顺祥昌的魂,是胡家几代人的根,哪怕铺面刚刚经历了一场洗劫般的蹂躏,只要这炉火不熄,这香气不散,人心就还有主心骨。

胡顺祥魁梧的身躯半倚在作坊角落那张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粗布棉被。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

白日里那场硬顶衙役、怒斥齐茂才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气力。此刻,在这熟悉的甜香和炉火的暖意包裹下,他才得以陷入短暂而沉重的昏睡,粗重的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鼾声。

玉娘就坐在父亲脚边一张小凳子上。她身上裹着件半旧的靛蓝碎花棉袄,乌黑的发辫松松地垂在胸前,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在炉火的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柔和的阴影里。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顺祥昌家底的油布小铁盒,膝上摊开着那本泛黄的《胡氏糖艺偶拾》。

她没有睡,也睡不着。

前铺被砸的狼藉,老掌柜额角的伤口,衙役和齐茂才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还有怀中这本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手札……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毫无睡意。她只能守着父亲,守着这炉火,守着顺祥昌最后一点温暖的根脉。

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胡氏糖艺偶拾》脆黄的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爷爷留下的那段关于“松烟入糖臆想录”的文字上。字迹潦草,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兴奋和踌躇。

“……辽东有老松,脂厚烟冷,其烟入墨,历久弥香……若以冷松烟熏制糖块,或可得清冽奇香,迥异凡品?然松烟性烈,恐夺糖之本甜,且烟熏之法,火候难控,稍有不慎,糖色发乌,味带焦苦……”

玉娘的心跳随着这些文字微微加速。爷爷几十年前的想法,与如今盛广号赖以成名的“雪里金”何其相似!那霸道凛冽的松烟香气,不正是源于此吗?只是盛广号显然找到了克服“焦苦”、“夺甜”的方法,将其变成了独步蓟州的秘方。

这本手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白日里齐茂才如此疯狂地想要闯入后院,口口声声要搜“贼赃”和“秘方”,是否……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知道胡家祖上也有过关于松烟的念头?若这本手札落入他手中,顺祥昌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觊觎盛广号秘方的罪名,足以让胡家万劫不复!

玉娘下意识地将手札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住这个危险的秘密。

她抬眼看向沉睡的父亲,那饱经风霜、在睡梦中依旧带着忧虑的脸庞,让她心头一阵酸涩。父亲为了守护顺祥昌,为了守护这份祖业和本分,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作为女儿,她又能做些什么?

目光再次落回手札上。

爷爷的“臆想”虽然未能实现,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糖艺的痴迷和探索精神,却深深感染着她。她从小在糖香里长大,对熬糖扯糖有着近乎本能的亲近和悟性。

父亲虽然恪守“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只让她做些辅助活计,但她私下里不知偷偷练习过多少次那“九扯十八拽”的功夫。她的手,比许多学徒更稳,对火候、糖性的把握,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敏锐首觉。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炉膛里跳跃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闪现。既然爷爷当年受限于条件和技术未能成功,那么现在呢?盛广号能做到的,顺祥昌为什么不能尝试?不是去偷学,不是去模仿,而是……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爷爷设想的是“冷松烟熏制”,或许……还有别的路子?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既保留顺祥昌“琥珀金丝”温润清甜的本味,又能赋予它一种独特的、属于自己的香气,让顺祥昌在盛广号霸道的“雪里金”之外,开辟出另一片天地……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微微发热,连周身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但这股兴奋很快又被现实的冰冷浇灭。

眼下,顺祥昌风雨飘摇,矿税银像一把悬顶之剑,盛广号虎视眈眈,齐茂才这条毒蛇不知何时又会咬来,哪还有余力和资源去尝试这些虚无缥缈的“臆想”?这本手札,当务之急是藏好,绝不能泄露半分。

她叹了口气,将手札小心地合上,用油布重新包好,连同那个小铁盒一起,塞进藤椅下最深处的一个暗格里。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稍稍安心了些。

作坊里很安静,只有炉火的噼啪声、父亲沉沉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玉娘站起身,轻轻走到灶台边,拿起沉重的长柄铜勺,学着父亲的样子,手腕沉稳地搅动着锅里温热的糖浆。金黄的液体在勺下流淌、拉丝,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香。这熟悉的劳作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她走到作坊那扇对着后巷的小窗边。窗棂上糊着厚厚的高丽纸,结了一层晶莹的冰花。她凑近窗户,想看看外面的风雪是否小了些。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雪呼啸的异样声响,透过厚厚的窗纸,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像是……瓦片或碎石的轻微滚动声?还有……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重物落地的闷响?

玉娘的心猛地一紧,她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风雪声很大,那异响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但一种没来由的、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

后巷,那条堆满杂物、罕有人至的死胡同。白天齐茂才就想从后门闯进来搜查……难道他们贼心不死,夜里派人摸过来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她立刻想到暗格里那本要命的手扎。不行!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她几乎是扑到门边,摸索着找到那根沉重的顶门杠,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死死地顶在通往后院小门的门栓上。

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敢点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竖起耳朵,紧张地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风雪依旧。

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呜咽。

难道……真是自己听错了?是风声刮动了后巷的杂物?

玉娘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但那份不安感却挥之不去。她犹豫了一下,再次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小窗边。

这次,她没有凑近,而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结满冰花的高丽纸上,轻轻地、呵着热气,融化了一小块。

一小片模糊的、被冰花扭曲的视野露了出来。

后巷里一片漆黑,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堆积如山的杂物轮廓,在风雪中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

胡同深处,靛蓝坊那堵沉默的后墙像一道黑色的屏障。

玉娘紧张地睁大眼睛,透过那指甲盖大小的、融化的冰窟窿,努力向外张望。风雪太大,视线极其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雪花在黑暗中狂乱地飞舞。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真的是自己太过紧张而产生了幻听时——

胡同深处,靠近靛蓝坊后墙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动静!

一个模糊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瘦小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极其敏捷地从一堆杂物后面闪出。

那身影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在雪地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黑影似乎朝顺祥昌后墙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便像一滴墨汁融入夜色,瞬间消失在靛蓝坊后墙根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门。

玉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那不是错觉!真的有人!深更半夜,在靛蓝坊的后巷里鬼鬼祟祟,那身影……是人吗?动作怎么如此诡异?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浑身冰凉,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那是什么?小偷?齐茂才派来的人?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她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恐惧感像无数只蚂蚁,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她下意识地看向沉睡的父亲,又看向那根死死顶住后门的杠子,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怎么办?叫醒父亲?父亲己经累极了……而且,外面那诡异的身影,是人还好说,万一……万一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在玉娘被恐惧攫住,六神无主之际——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什么东西落在厚厚积雪上的声音,清晰地从前院临街的铺面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几声细碎的、像是小石子滚动的声响。

玉娘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前铺?难道还有人?前后夹击?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恐惧和守护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抄起手边一根沉重的烧火棍,像一只护崽的母豹,悄无声息却迅捷无比地冲出了作坊,穿过连接前后的小门,冲进了漆黑一片的前铺铺面!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破碎的糖块和尘土混合的怪异气味。借着从破损的铺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雪光,玉娘看到满地狼藉依旧——碎裂的玻璃渣子反射着幽光,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琥珀金丝”可怜地散落着。她的目光迅速扫视,警惕地搜寻着闯入者的踪迹。

没有!铺子里空无一人。

那声音……从哪里来的?

玉娘的心依旧狂跳不止。她紧握着烧火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铺门的方向挪去。铺门虽然被砸坏,但门板还勉强关着,用一根木棍从里面顶着。

她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倾听。

外面只有风雪的呼啸。

难道……又是错觉?风声?雪块从屋檐掉落?

就在她疑神疑鬼,准备退回去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铺门下方,门槛内侧的积雪上,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借着雪光,她蹲下身,仔细看去。

只见门槛内的积雪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不大的、沉甸甸的物件。那东西半埋在雪里,只露出小半截,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玉娘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用烧火棍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积雪。

一个黄铜铸造的小巧香炉,完整地显露出来。炉身线条古朴,带着明显的使用痕迹,炉口边缘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这是什么东西?谁丢进来的?

玉娘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黄铜香炉。这东西明显不是顺祥昌的物件,样式古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盛广号?齐家祠堂?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齐家?难道是齐茂才的警告?还是……某种栽赃?

她不敢用手去碰,用烧火棍小心翼翼地挑起香炉上的提梁。香炉入手冰凉沉重。就在她准备仔细查看时,香炉底部似乎粘着一小片什么东西?像是……纸?

玉娘的心猛地一紧!她小心翼翼地将香炉翻转过来。只见炉底粘着一小片被雪水浸湿、边缘焦黑卷曲的纸片。纸片很薄,上面似乎……有字?

她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凑近雪光,努力辨认。

纸片太小,又被浸湿,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几个支离破碎的笔画:

“……靛……松……危……”

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字,但完全糊掉了,辨认不出。

靛?松?危?

靛蓝坊?!松香?!危险?!

这三个破碎的字,像三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玉娘脑海中的迷雾,结合刚才在作坊后窗看到的诡异黑影,以及这深夜被丢进来的、疑似来自齐家的黄铜香炉……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她心中炸开:靛蓝坊有问题!那里藏着巨大的危险!很可能和盛广号失窃的松柴有关,而这个警告……是谁送来的?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是敌是友?

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危机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玉娘淹没。她握着那冰冷的黄铜香炉,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站在满地狼藉、漆黑冰冷的铺子里,望着铺门外风雪肆虐、危机西伏的糖坊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家的掌上明珠,在这万历二十西年的风雪寒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这甜蜜糖霜之下,汹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暗流。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在父亲羽翼下安心熬糖、招呼客人的无忧少女。家族的存亡,巨大的谜团,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气的警告,如同沉重的担子,猝不及防地压在了她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她紧紧攥着那冰冷的黄铜香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清澈的眸子里,最初的惊惧慌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磐石般的沉静和前所未有的坚韧光芒。

风雪拍打着残破的铺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悄然成长的明珠,奏响一曲凛冽而壮烈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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