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首努力降低存在感、缩在角落假装欣赏墙上字画的范十三，耳朵却竖得老高。
听到“其心可诛”西个字，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夸张的喷嚏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阿——嚏——！”
这声音又响又突兀，把沉浸在学问探讨中的两人都惊得一愣。
章衡微微蹙眉，看向范十三。
范十三捂着鼻子，一脸惊慌失措，连忙告罪：
“哎呀！小的该死！该死！这怀瑾轩里墨香清雅，小的...小的定是吸多了这文气儿，有点受不住，冲撞了章大人和公子，小的这就滚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还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书案上沈瑜那支搁在笔山上的湖笔，仿佛那笔尖残留的墨汁也是无价之宝。
沈瑜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对章衡道：
“先生勿怪，此乃范十三，是相爷安排在我身边帮忙的。”
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范十三的职能。
章衡看着范十三那副想溜又舍不得墨宝的滑稽模样，再联想到兄长章惇那冷硬的性子，竟派了这么个活宝跟着沈瑜，眼中不由掠过笑意。
他涵养极好，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和道：“无妨。墨香虽雅，过浓也易冲鼻。小范，你且自便。”
“谢章大人！谢公子！”
范十三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飞快地抄起书案边一张沈瑜练字时写废的、揉成一团的草稿，迅速塞进袖中，动作快如鬼魅。
章衡看得分明，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他收回目光，对沈瑜道：“此子倒也有趣。”
沈瑜只能苦笑。
章衡不再理会这个小插曲，将话题重新拉回正轨：
“范纯仁此辈，批注经义，常怀门户之见，先立其场，后寻其据，看似引经据典，实则穿凿附会。破其论不难，难的是如何在鹿鸣宴上，于清谈雅论之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既驳倒他，又不失我辈风雅气度。”
他拿起沈瑜案上那支笔，蘸了点墨，在纸上空白处随手写下几个字。
笔力遒劲，法度森严，尽显状元功底。
“比如他批你征税养国乃盘剥百姓，你便可问：昔管子官山海，盐铁之利归国，齐桓遂霸，百姓可曾流离？今豪商巨贾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民受其苦而国失其利，此非盘剥之甚乎？此问，引其据管子，攻其盾，且立于民生立场，他便难答。”
章衡一边写，一边讲解，思路清晰，循循善诱。
沈瑜凝神细听，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章衡的教导，如同春风化雨，将章惇赋予的犀利兵锋，包裹在圆融通透的学问外衣之下，更显威力。
章衡又谈及吏部考功旧弊，如何被旧党把持，成为打压异己的工具，言语间不乏对范纯仁、陈景瑞等人利用清议操纵铨选的鄙夷。
他虽温文尔雅，但涉及吏治积弊，言辞亦显锋芒，显露出与章惇一脉相承的务实和锐气。
“小友马踏江湖之策，立意高远，切中时弊。”
章衡话锋一转，看向沈瑜，
“然江湖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欲行此策，非仅凭武力可成。需借势，借朝廷整顿吏治、清理地方豪强之东风。吏治清明，则地方官府有力；地方官府有力，则江湖草莽之势可抑。此乃釜底抽薪之道。若一味以武力踏之，易激起大变，反中范、陈等人下怀，授其激变地方之口实。”
这番见解，从更高层面点明了“马踏江湖”与吏治改革的内在联系，也隐晦地提醒沈瑜在鹿鸣宴上应对可能的“激起江湖动荡”指责时，该如何将话题引向吏治根本。
沈瑜深感佩服，这状元公的见识，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时辰的教导，转瞬即逝。
章衡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教导之耐心，让沈瑜获益匪浅。
与章惇的雷霆手段、首指核心不同，章衡更擅长以理服人，抽丝剥茧，于学理和实务的交汇处点明关窍。
“今日便到此吧。”章衡放下笔，看着沈瑜案头那几张写满了批注和心得的纸，眼中带着期许。
“小友天资聪颖，一点即透。鹿鸣宴在即，这几日若有疑难，可随时来寻我。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
“亦可问问你身边那位小范，他对汴京各府阴私、官员喜好，或许比吏部的档房还要清楚几分，于人情世故一道，未必不是学问。”
沈瑜会意，想起范十三那副市侩精明的样子，也不由莞尔：“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章衡起身告辞，沈瑜恭敬送至怀瑾轩门口。
章衡刚走，范十三那颗脑袋立刻从廊柱后面探了出来。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来，眼睛放光地盯着书案上沈瑜刚刚写下的、密密麻麻记录了章衡教导精髓的厚厚一沓笔记。
“公子...”范十三搓着手，笑得无比谄媚，“您看这章大人讲学，字字珠玑，您这笔记，更是金玉良言啊！这要是...要是流传出去，让那些想求章大人指点而不得的士子们看到。”
沈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那些笔记收拢好：“想都别想！这些是先生教导的心得，岂能拿去卖？”
“哎呀，公子误会小的了！”范十三叫屈，
“小的哪敢卖这个！小的意思是您看您这字，这风骨！记录章大人金玉之言，这纸墨都沾了文曲星的仙气儿了！这写废的草稿，总可以吧？”他眼巴巴地看着旁边几张沈瑜思索时随手涂抹、写错的草稿纸。
沈瑜看着他这副锲而不舍的财迷样，彻底没了脾气，挥挥手：“拿走拿走！只许拿写废的！”
“谢公子！公子您真是活菩萨！”范十三欢呼一声，饿虎扑食般扑向那几张草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仿佛怕沈瑜反悔。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草稿叠好，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状元公讲学现场笔记...沈公子亲笔...双魁墨宝，这得值...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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