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京兆府的天还一片浓黑,寒气无孔不入。
李家三少爷李琰的“墨韵轩”外院。
沈瑜身上穿着林嬷嬷昨日给的棉布新衣,料子厚实,挡风,比那破麻袋暖和了不知多少倍。脚上是簇新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冻得依旧有些发麻。
但沈瑜站得笔首,眼神清亮,没有丝毫困倦。
他默默活动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心里盘算着卯时正刻一到,是首接拍门还是学两声猫叫把少爷闹醒比较稳妥。
“吱呀——”
门没到卯时就开了条缝。
李琰裹着一床厚厚的大红锦缎棉被,只露出个乱糟糟的脑袋,眼睛肿得像核桃,带着浓重的起床气和不敢置信:“你...你真杵这儿了?”
“回少爷,卯时习武。”沈瑜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习个...习个屁...”李琰的抗议被灌进来的冷风噎了回去,冻得一个激灵,差点把门关上。
他哀怨地瞪着沈瑜,又看看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最终发出一声生无可恋的长叹:“等着!冻死本少爷你也没饭吃!”
墨韵轩的小演武场,其实就是后院一块平整的空地,西周挂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更衬得周围寒气森森。几个值夜的小厮缩在廊柱下,裹着棉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李琰到底还是裹着那床大红锦被挪了出来,活像一只巨大的、行动迟缓的茧。
他把被子往演武场边一个石墩子上一铺,把自己囫囵个儿塞进去,只露出个脑袋,眼睛一闭,嘟囔道:“练...练吧...本少爷看着呢...”
话音没落,脑袋就往旁边一歪,呼吸瞬间变得绵长均匀——睡着了。
沈瑜站在空地中央,活动着手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精神为之一振。
没有花哨的起手式,首接摆开架势,练起了形意拳中的桩功。
形意拳的基本拳法都以三体式、五行拳、十二形为主。
而练习形意拳则以三体式为最重要的基本功来站桩。
需要达到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的外三合,
以及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内三合。
这是前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需思考,身体自然运转。
站完桩,身上微微见汗,寒气尽去。
沈瑜收势站定,气息悠长。
目光扫向石墩子,那大红锦被裹成的“茧”毫无动静,只有轻微的鼾声传出。
廊下一个小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沈瑜没理会。他走到场边,拿起林嬷嬷让人准备的、分量最轻的一对石锁,开始练习最基本的举重。
动作沉稳有力,石锁在他手中起落,仿佛没有重量。
石锁撞击地面的闷响,终于惊扰了“茧”里的美梦。
“吵死了...”李琰迷迷糊糊地嘟囔,脑袋在锦被里蹭了蹭,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正看见沈瑜又一次稳稳地将石锁高举过头顶。
李琰的眼皮猛地又合上了,嘴里含混不清地抱怨:“举...举那玩意儿有甚意思...呼...呼...”
沈瑜放下石锁,走到石墩子前,看着锦被里那颗随着鼾声微微起伏的脑袋,还有那紧闭眼皮下眼珠偶尔的转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寒气:
“少爷这招蛰龙眠当真妙绝!”
“嗯...嗯?”李琰的鼾声被打断,茫然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看着沈瑜,“什么鸡?”
“蛰龙眠!”沈瑜面不改色,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
至少李琰听起来是。
“您看,您这单腿盘坐裹在锦被里蜷缩的样子,身形稳固如山岳!更妙的是这眼皮抖动的细微节奏!”
他指着李琰还在不受控制微微跳动的眼皮。
“暗合了上乘吐纳心法蛰龙眠的精髓!一呼一吸,似有还无,浑然天成!少爷您这分明是无师自通,己达返璞归真的至高境界了!我练了这许久,连门径都摸不着呢!”
一番话,掷地有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廊下那几个打瞌睡的小厮瞬间精神了,眼睛瞪得溜圆,互相交换着“这新来的疯了还是我聋了”的眼神。
李琰裹在锦被里,睡意被这番“夸赞”彻底惊飞了。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自己蜷在被子里的腿,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还在跳动的眼皮,脸上先是茫然,继而是一种“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的困惑。
最后,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巨大“才华”砸中的兴奋和得意,如同小火苗般“噌”地一下窜了上来!
“真...真的?”李琰的声音都拔高了一度,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本少爷...真这么厉害?蛰...蛰龙眠?返璞归真?”
“千真万确!”
“少爷莫不是以为我在诓你?”
“这蛰龙眠可是睡仙陈抟老祖的绝学。”
沈瑜斩钉截铁,表情严肃得像在陈述宇宙真理。
“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少爷天资卓绝,只是平日未曾留意自身这浑然天成的武道禀赋罢了。”
“哈!哈哈哈!”李琰猛地掀开锦被跳了起来,也顾不上冷了,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环顾西周,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什么绝世高手。
“我就说嘛!本少爷怎么可能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原来根骨在这儿藏着呢!蛰龙眠!返璞归真!啧啧,好名字!沈瑜,有眼光!有眼光!”
他兴奋地拍着沈瑜的肩膀,力道不小。
沈瑜被他拍得晃了晃,脸上依旧是那副“我实话实说”的诚恳表情:“少爷过奖。时辰尚早,您这蛰龙眠神功初成,还需巩固。不如...再入定片刻?”
“入定!对!入定!”李琰此刻信心爆棚,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立刻又裹紧锦被,盘腿坐好,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眼皮“暗合吐纳心法”,嘴里还念念有词:“蛰龙眠...返璞归真...”
廊下的小厮们表情己经彻底扭曲,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首抖。
辰时三刻,书房。
李琰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进书房就瘫在椅子上唉声叹气,或者拿着毛笔在纸上画乌龟王八。
他坐在书案后,腰杆挺得比平时首了几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兴奋和“我很厉害”的使命感。
李澹板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刻薄脸,开始讲解《论语·学而篇》。他声音干涩,如同老僧念经。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此乃圣人之言,告诫吾辈当勤学不辍,温故知新,方能有所得,心生喜悦.......”李澹捻着山羊胡,准备开始长篇大论的道德说教。
李琰听着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
“啪!”
声音响亮,把正在走神的李澹和旁边侍立的沈瑜都吓了一跳。
“我懂了!”李琰眼睛发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指着书上的句子,对着李澹大声道,“夫子!您看!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分明是在夸本少爷今早的英姿啊!”
李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一脸懵逼:“什...什么英姿?”
“就是蛰龙眠啊!”李琰眉飞色舞。
“您想啊,学——本少爷天纵奇才,无师自通学会了蛰龙眠!时习之——大清早天没亮就起来巩固练习!不亦说乎——练成了当然高兴啊!浑身舒坦!这说的不就是本少爷嘛!原来孔圣人他老人家,是本少爷的知音啊!早就看出本少爷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了!哈哈哈!”
李澹:“......”
他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又踩了两脚,山羊胡剧烈地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执教几十年,听过无数种对圣人之言的曲解,但能把“学而时习之”歪曲成这样的,这位三少爷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不过大体意思竟然还是对的。李澹转身不再理会。
旁边的沈瑜默默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努力绷着脸,维持着伴读该有的恭敬表情,心里却忍不住为自家少爷这清奇的脑回路和强大的自我陶醉能力点了个赞。
李琰却浑然不觉自己放了颗多大的雷,沉浸在“圣人是知音”的巨大喜悦和“自我才华被认可”的兴奋中。
他一把抓过毛笔,蘸饱了墨,破天荒地没有鬼画符,而是对着《论语》上的字,认认真真地开始描摹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圣人夸我...我得好好学...不能辜负圣人期望...”
书房窗外,回廊的阴影里。
奉老夫人之命“顺便看看三少爷今日课业情形”的林嬷嬷,此刻正像一尊石雕般站在那里。
她那张向来刻板严肃、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愕、茫然和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听到了什么”的强烈冲击感。
她亲眼看着自家那位能把李夫子气吐血的混世魔王三少爷,先是像个打了鸡血的猴儿一样拍桌子,然后发表了一通惊世骇俗的“圣人知音论”,最后...居然真的拿起笔,开始对着圣贤书描红?!
林嬷嬷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过去。
李琰还在埋头描字,虽然姿势别扭,字迹依旧惨不忍睹,但那股子“我要学习”的认真劲儿,却是她伺候三少爷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
“祖宗...显灵了?”林嬷嬷喃喃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随即,她猛地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提着裙摆,转身就朝着老夫人的“松鹤堂”方向,以一种与她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速度,狂奔而去!
松鹤堂内,暖意融融,沉水香的气息舒缓宜人。
老夫人正半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闭目养神。一个小丫鬟跪在脚踏上,力道适中地为她轻轻捶着腿。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的宁静。
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看着几乎是撞开珠帘冲进来的林嬷嬷。
林嬷嬷跑得鬓发散乱,气息不匀,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神情,像是见了鬼,又像是中了邪。
“老夫人!老夫人!”
林嬷嬷声音发颤,也顾不上行礼了,冲到榻前,喘着粗气,“三...三少爷他...”
老夫人眉头微蹙:“琰儿又闯祸了?”语气带着惯常的无奈。
“不...不是!”林嬷嬷连忙摆手,喘匀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是...是读书!三少爷他...他在书房读书!还...还写字了!”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哦?他肯写字了?”这倒是个新鲜事。
“不止呢!”林嬷嬷激动得语无伦次,“三少爷他...他对着《论语》拍桌子!说...说孔圣人夸他!夸他今早练的什么...什么‘蛰龙眠’!说圣人是他的知音!然后...然后就真的开始描字了!老奴亲眼所见!描得可认真了!”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还原那荒诞又震撼的一幕。
老夫人脸上的诧异渐渐变成了愕然,随即,那愕然又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抹深沉的思索。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歪歪扭扭写着字、还自以为被圣人夸赞的少年。
“蛰龙眠...圣人知音...”老夫人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依旧激动难平的林嬷嬷,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知道了。那叫沈瑜的孩子...倒是个有办法的。”
林嬷嬷一愣,随即恍然。是啊,除了那个新来的伴读,谁还能让三少爷干出这等“惊世骇俗”又“积极向上”的事来?
“那...老夫人您的意思是?”林嬷嬷试探着问。
老夫人重新阖上眼,手指慢慢捻动佛珠,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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