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中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浮起。
首先感知到的,是痛。无处不在的痛。肋下伤口火辣辣的灼烧感,经脉中隐隐的滞涩与胀痛,提醒着强行催动化劲的代价。
接着是声音。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不成调的歌声,夹杂着零星的爆竹炸响?还有…压抑的啜泣?更近的,是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身边。
沈瑜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麻布帐顶。一盏油灯挂在中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似乎是炖肉的香气?
沈瑜微微侧头,看到床榻边趴着一个人。是范十三。
他瘦小的身子蜷在一条破旧的毛毡里,头枕在手臂上,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深痕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那粗重的呼吸声,正是他发出的。
这里…不是肃州城。肃州…那场血战…
“呃…”沈瑜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刺痛,只发出一声细微的气音。
这微小的动静,却惊醒了范十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瞬间聚焦在沈瑜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公…公子爷!您醒了!您终于醒了!”范十三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床边,想碰又不敢碰,只是急切地看着沈瑜的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老天爷开眼!章帅!快!快去禀报章帅!沈帅醒了!”他语无伦次地对着帐外喊,充满了激动。
帐外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沈瑜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顶陌生的军帐,这里是…章楶的大营。
肃州…丢了。石猛…韩铁…凌云…还有那些战死的弟兄…都埋在了那座孤城里。
就在这时,帐外远远传来的模糊歌声变得清晰了些,似乎许多人在合唱,带着一种粗犷的、压抑的悲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是《秦风·无衣》。除夕夜…将士们在营中守岁,唱着这同仇敌忾的战歌。歌声苍凉,在这冬夜里回荡,更添几分悲壮。
“除夕…过年了…”
沈瑜摇摇头,脑中浮现出去年今日的场景。
同样是除夕,同样是寒冷的冬夜。
那时,他刚刚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久,满心迷茫,像一株无根的浮萍。
李府。
厅堂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烧,映照着每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李家老太君端坐上首,慈眉善目,将压岁的红封塞进沈瑜手中:
“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那眼神里的接纳,算是他初临异世感受到的第一缕暖阳。
李偲拍着沈瑜的肩膀:“三弟!别拘束!来,干了这碗酒!驱驱寒气!”
最活泼的是李琰。他那时还是个半大少年,围着沈瑜打转,眼睛充满了崇拜:
“瑜哥儿,过了年你教我功夫好不好?就教你在擂台上使的那招!唰唰唰!贼帅!”
他还偷偷把自己最喜欢的、亲手削的小木刀塞给沈瑜,说是“新年礼物”。
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李偲的劝酒声,李允的谈笑声,李琰的叽叽喳喳,老太君慈祥的注视…那是他穿越后第一个新年,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的世界里,真切地感受到“家”的温暖与归属。
而现如今…
石猛用胸膛挡住刺向他的长矛倒下时,那句“墙…没倒…就好…”犹在耳边。
韩铁被数矛贯穿,怒目圆睁掷出最后一刀…
凌云决绝地扑入敌群,身影被刀光吞噬…
肃州城头,靖武盟军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血染战旗…
如果…
如果自己早一点突破化劲?在肃州城破之前?在石猛挡矛之前?
那生生不息的内劲,是否能支撑他爆发出更强的力量,扭转战局?
是否能让他更快地清剿缺口之敌,让石猛、韩铁他们不用死?
如果自己不那么固执,不选择固守肃州?
那座城,孤悬西狄腹地,与后方章楶的大军相隔甚远,粮道漫长,本就是一颗死棋!
它的象征意义远大于战略价值!固守的意义何在?
为了所谓的“扼守咽喉”?可咽喉被重重围困,自身难保时,咽喉又有何用?
如果当时果断放弃肃州,带着靖武盟军主力,以运动战的方式,利用他们的机动性和单兵优势,不断袭扰、消耗北蛮和西狄残部。
是否就不会有那场惨绝人寰的城破血战?石猛他们是否就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把那五千禁军精锐留在章楶这里?
当时只想着章楶主力需要攻坚力量,需要对抗西狄最后的精锐。
可那五千禁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真正的百战之师!
若有他们在肃州,以其结阵而战的强大防御力和纪律性,配合靖武盟军的悍勇和机动,
是否能顶住北蛮重骑的冲击?是否能守住缺口?是否能…少死很多人?
每一个“如果”,都像一把匕首,反复捅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强烈的自责感,瞬间将他淹没。
是他决策失误,是他实力不济,是他害死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兄弟!
石猛、韩铁、凌云…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靖武盟军士卒…他们的血,都流在了他沈瑜选择的战场上,流在了他坚守的“墙”下!
“呃…噗!” 剧烈的情绪激荡,牵动了内腑的伤势。
沈瑜猛地侧身,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喷在了床榻边的地上,触目惊心。
“公子爷!”范十三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带着哭腔喊:“医官!快叫医官!”
沈瑜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来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他无力地瘫回枕上,汗水瞬间浸透了额发。身体上的剧痛,远不及心中那自责和悔恨来得猛烈。
帐帘被猛地掀开,章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须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
他大步流星走到床边,看到地上那摊淤血和沈瑜惨白的脸色,威严的眉头深深锁起。
“醒了就好!淤血吐出来,未必是坏事!”
他俯身,仔细查看沈瑜的状况。
“莫要多想!肃州之失,非战之罪!北蛮重骑介入,非你一部可挡!石猛、韩铁等将士血战殉国,忠勇可昭日月!朝廷己有明旨嘉奖抚恤!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章楶的话语敲在沈瑜混乱的心神上。
嘉奖?抚恤?白流?
沈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
章楶的安慰,此刻听来却像讽刺。
嘉奖能换回石猛的命吗?抚恤能填平那血肉铸成的缺口吗?
帐外,《无衣》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那是失去了同袍的士兵,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无法抑制的悲恸。
新年的钟声,在这片西北大地上敲响了。没有喜庆,没有团圆,只有寒冷、伤痛,和一个被深深的自责钉在病榻上的年轻统帅。
沈瑜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靖武盟军在校场等他检阅的日子。
听到了他们的呼喊:“沈帅”
那声音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血祭新元,孤影岁寒。归途漫漫,罪责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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