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渔村的传统，是在除夕那日的白天去上坟。
至于理由，也很简单朴素：告诉那些逝者们，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可以回家过春节了。
一路上，那是锣鼓声天，唢呐的声音震碎了天空的云彩，时不时的还会响起鞭炮炸响的‘嘭啪’声。
俞家有自己的祖地，所有俞家人死后几乎都会被安葬在这里。
这里是半山腰的一块平地，大概有一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每一块墓碑都挺拔地竖立着，按照一定的规律整齐排列。
俞家当然也不止安静他们这一脉，还有好几户人家也都是姓俞的，这些基本都是爷爷或者太爷爷的兄弟姐妹那一脉。
虽说是上坟，但其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庄严肃穆，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上坟大概就是沿途一路玩鞭炮而已。
青壮年们负责管好这帮小屁孩；中年人们则走在中间，大声谈论着最近的时事新闻；只有走在最前面的老人们，才看起来比较沉默。
大家稀稀拉拉地聚成一团，走到了祖坟前，这里有个最大的坟头，是用石头砌成的，墓碑很高，用的石头也是坚固的花岗岩。
这就是俞家的先祖，石头上明明白白地刻着他的生平——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定居，又是从什么时候娶了妻妾，然后生育了哪几个后代……
石碑是后来重新做的，但上面的文字，却是从千古前流传下来的，未曾改变。
时光总能让许多事在风中消散，而那些熬过时光留下来的东西，却也更能让人感觉到悠远和深沉。
祖先们肯定看不到后辈的繁荣了，但后辈们却希望祖先看到，不是为了宽慰先祖，而是为了慰藉自己啊。
——兴许，即使是大人们，也是想要被夸赞的。
于是就有了想象中的先祖和神明，去做夸赞‘大孩子们’的事……
……
（二）
还没长大的安静其实搞不太懂上坟到底有什么用，在她看来，这只是个走过场的仪式而已。
只是因为祖祖辈辈都这样，所以后面的子子孙孙也都这样。
她没兴趣和大人们混在一块儿，就和十姑姑的儿子莫如虎一块儿，像是游园似的欣赏起了墓碑上的文字。
碑文尽可能的详细，大多都在背面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字，但依旧不可能写下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阿虎，那个就是十三叔的坟了，好像重新修过了。”
“是重修过了，用了紫色的石头。”莫如虎没带多少尊敬摸着石碑，“这上面还有白色的纹路，看着怪好看呢！”
“你别乱摸啊。”
“又没事。”
安静斜睨了他一眼，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墓碑上。
上面有写十三叔的诞辰和忌日：“今天才发现，十三叔是十三岁就离世了的啊，也就是说，我们现在都已经比他大了。”
“听说十三叔是溺水死的。”莫如虎凑过来瞧了两眼，“哦，后面有写呢，不过……”
“怎么？”
“说是因为安海大神太喜欢他了，所以就把他带走了。”莫如虎指了指石碑的背面，“喏，这上面写的，当时还特意去安海大神那求了签。”
“安葬当日连求三次皆为大吉……”安静扯了扯嘴角，“什么都能和神明扯上关系啊。”
“哈哈，大概也是不想太伤心吧！虽说那时候孩子多，但养到十三岁，怎么说也应该有感情了。”莫如虎咂了咂嘴，“安静，你可别英年早逝啊。”
“你他妈嘴里能蹦出点好话不？”安静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正聊着，聚在祖坟前的大人们忽然齐刷刷地后退了一大截，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炮声‘砰砰’地响起。
除了俞家这边的祖地外，还有别处的半山腰或者山头上，参差不齐地传来同样的炮响。
这是在放烟花，如果用本地方言来说的话，应该是叫‘礼炮’。
除夕坟头的礼炮，是为了通知逝者们归来过年；也是在震慑那些迷信中的鬼怪，让它们不准靠近；兴许，人们还希望可以震散云层，让过年的这天晚上不会下雨。
“咻——砰——！！啪！！！”
接连不断的烟花声响起，虽然是白天，看不清它们绽放的模样，可却依旧感到有些震撼。
人们的笑声连接在一起，于环绕着岛屿的群山中此起彼伏。
头顶的艳阳将温暖的光芒洒在人们的脸上，像是也在默默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新年。
可惜，能听到二十四点钟声敲响的，恐怕只有夜晚的月亮了……
……
（三）
除夕夜的中午是不吃午餐的，如果实在饿了，就自己找点零食或者点心。
而这会儿，陆陆续续的又有人坐船过来，有些只是出去买东西后又回来的，还有些是赶着除夕夜这天才刚到家的。
而安静的父母就属于后者。
当父亲发短信给她说已经上船了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地走到码头翘首以盼了。
几乎有一年未见，也不知道父母怎么样了，虽然在身边时总会嫌弃他们唠叨，可离开久了，却又觉得想念。
没有子嗣的十一伯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没有在家里帮忙干活，而是坐在距离安静不远处的大石头上，正在鼓捣着个崭新的烟斗：“安静啊，等你爸妈呢？”
“是啊，十一伯，你不和他们聊天去吗？”
“没什么好聊的，呵呵……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十一伯笑着摇了摇头，“你学习怎么样？”
“不是吧，十一伯，你也问这个？”安静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十一伯就比安静父亲大一岁，但是却没有妻子和孩子，并非没有结婚，而是结婚后妻子没多久就重病离世了，并未留下后代，他也没有再娶。
老一辈甚至同辈的人都劝他再找一个，可他却一直不找，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来，一个人回去。
“哈哈，这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嘛。”
“那我问你好了，十一伯，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啊？”
“我啊，造船厂干活。”
“造船厂？民用船厂？有趣吗？”
“是啊，说是技工，其实就是打螺丝的活。”
“哦……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吗？”
“这倒没有，其实还挺喜欢的，而且工作的时候很热闹，耳朵边上啊，都是‘咚咚’的声音，大家热火朝天的干活，大声的聊天，浑身是汗的就去喝几口冰啤酒，特别是夏天，别提有多爽了，哈哈——”
“十一伯，你真的不打算再找个吗？其实你人也挺好的，年纪也不算大吧……”
“哈哈，连你这个小屁孩也来和我说这个事儿了啊？”十一伯用崭新的烟斗敲了下安静的脑袋，“和你说也没事，因为你十一伯啊，对你伯母说过，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个人的。”
“听起来真的很浪漫，但是……生活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吧？”
“其实也还好了。”十一伯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指着远方喊道，“哟，来船了，瞧瞧是不是你爹的船！我估摸着吧，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班嘞！”
“啊，肯定是老爸的。”安静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站在岸边的码头上，用力挥着手：“喂——老爸——喂——！！！”
“那么远可听不到哈。”
“没事，马上他们就听到了！”
安静就看着那艘远处还看着很小的渔船一点点变大，慢慢的，能看到站在船头上的人影了，然后很快，就能看清五官和轮廓……
父亲和母亲好像并没有太多变化。
母亲看着依旧还算年轻，父亲则依然是挺着个啤酒肚，即使是宽松的大衣也难以遮挡。
“老爸，老妈！”等不及船靠岸，安静就兴奋地喊了起来，“好慢啊，都快一点了！”
“路上有点堵车……”父亲笑眯眯地看向安静，神色却忽然一滞，但是很快，那皱起的眉头就又舒展开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后又一下子忘记了似的，“安静啊，差不多一年没见，感觉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在这里，大部分亲戚都喊她大名，也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从小就只喊她大名——和别的孩子不同，她似乎是没有小名的。
“小静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高呢。”母亲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只是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虽然都是摸脑袋，可母亲摸的时候，和别人摸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像是心中有个火炉被点着了，然后从里面将温暖传递了出来一样。
“咳，老妈，要帮忙拿东西吗？”
“算了，行李也不多。”
“你就让他拿吧，儿子就是得多干点体力活。”父亲笑着从船上跳下来，用力拍了下安静的肩膀，差点把她给拍到海里去，“是吧，安静！瞧你这身子虚的。”
“咳，初三比较忙啊，没什么时间上体育课……”安静用力清了清嗓子，接过父亲递来的行李箱，“老爸你不也是，你自己先减肥了再说。”
“我和你能一样吗？你爸我是要上班赚钱的，而且我在你这年纪啊，身子可比你硬朗多了。”
“切……”
“昨天回来的时候去拜过了没？”
“拜了啊，不信你问大伯。”
“嗯，村里最近有什么消息不？”
“消息？呃……让我去做神明代言。”安静指了指自己，“唉，昨天大伯问的时候，出了个允签。”
“什么？”父亲有点惊讶，“你投出允签了？”
“是啊……”
“是个好兆头啊。”
“切，你们都这么说，但我可不想穿裙子啊！”
“这有什么，你爸年轻的时候也穿过呢。”母亲在一旁笑道，“扮相可好看了。”
“咳！！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父亲有些尴尬，大概是刚见面的缘故，他看起来很好说话，“好了，安静，前面带路，走四方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都忘了。”
“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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