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东宫琉璃瓦上积着薄雪，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值夜的太监缩着脖子往手心呵气，忽听得太子书房传来一声闷响，惊得回廊下的仙鹤铜灯都跟着晃了晃。
"这可是第三套茶具了..."捧着金盆的小宫女跪在廊柱后头，铜盆里浸着染血的丝帕，"自酉时接到圣旨，殿下便这般模样。"
话音未落，书房内又响起玉器碎裂的脆响。十二扇紫檀屏风后，刘承明赤着脚踩在波斯进贡的驼绒毯上，明黄蟒袍的广袖卷着烛火，将案头堆积的奏折扫落满地。鎏金香炉翻倒在青玉砖上，龙涎香的灰烬混着碎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都给孤滚出去！"
暴喝声中，鎏金缠枝烛台重重砸在朱漆门框上，守在外头的宫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突然，夜风裹挟着细雪穿堂而过，廊下悬挂的三十六盏宫灯竟同时熄灭。
黑暗中传来苍老的叹息，像是从极远的宫道传来，又仿佛贴着耳畔。碎落满地的青花瓷片突然泛起幽蓝微光，竟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着，在半空拼凑出完整的缠枝莲纹瓶身。
"永宣年间的官窑青花，釉面肥润如脂，苏麻离青料晕染天然。"玄色鹤氅的老者踏着满地清辉而来，枯瘦的手指虚抚过悬浮的瓷器，"这般巧夺天工的窑变，殿下可知要多少匠人的心血？"
刘承明猛地转身，冠冕上的东珠撞得叮当作响。看清来人后，他慌忙将赤足缩进袍摆，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前："夏师傅！这般时辰..."
"老臣腿脚不便，倒让殿下见笑了。"夏杰杵着蟠龙杖迈进门槛，银白长须在夜风中飘拂。他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手里捧着鎏金暖炉，炉中飘出的竟是淡紫色烟雾。
太子瞥见那抹异色，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岭南进贡的龙脑香，唯有御前奏对时才得启用。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襟，示意宫人全部退至百步之外。
待书房门扉紧闭，夏杰忽然以杖击地。悬浮的青花瓷瓶应声而碎，却在落地前化作齑粉，被穿堂风卷着飞出窗外。老阁老抚须笑道："碎瓷声传三殿，明日御史台少不得要参殿下失仪。"
刘承明颓然跌坐在黄花梨圈椅中，手指深深掐进扶手上的螭龙纹："今日早朝，父皇让牛顿兼领户部侍郎，又赐俞王江南道黜陟使...师傅可知那俞州都督府掌着江淮十二州的盐铁？"
烛火在夏杰浑浊的眼中跳动，他慢条斯理地解开鹤氅系带："老臣记得，三年前陛下南巡遇刺，是俞王殿下以身挡箭。"
"可他是庶出！"太子猛然起身，案上镇纸被带得哐当坠地，"当年母后诞育孤时难产，父皇在太庙立誓...‘吾之第一子’的碑文尚在..."
"殿下！"夏杰突然提高声调，蟠龙杖重重顿地。窗外忽有惊雷炸响，震得窗棂簌簌作响。老阁老从袖中取出份奏折，纸页泛着诡异的靛青色："这是钦天监昨夜星象记录，紫微垣有客星犯主，其芒七寸。"
刘承明接过奏折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这种靛青纸专录天象异变，非三品以上不得观阅。当看到"荧惑守心"西个朱批小字时，喉间突然泛起腥甜。
"陛下春秋鼎盛，最忌东宫结党。"夏杰指尖划过奏折末页的凤凰暗纹，"去岁殿下举荐的河道总督，今春便往俞王府送了整船太湖石。"
太子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多宝阁。一尊羊脂玉雕的送子观音晃了晃，被他慌乱扶住。观音眉心的朱砂痣在烛光下红得刺目，让他想起三日前太医令诊脉时说"皇长孙不日将诞"时的神情。
夏杰忽然轻笑："说起皇嗣，老臣倒要贺喜殿下。听闻太子妃临盆在即，若是弄璋之喜..."他故意拖长尾音，浑浊的眼珠盯着太子瞬间惨白的脸，"不知钦天监选的八字，可合殿下心意？"
"哐当"一声，玉观音摔得粉碎。刘承明扶着书案剧烈喘息，额角冷汗浸湿了垂落的冕旒。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自己如何将掺了曼陀罗的合卺酒喂给太子妃，又如何让暗卫翻墙去寻城南那个眉间有痣的小倌...
"隋文帝时，元妃暴毙，独孤皇后遣人查验..."夏杰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似从极远处传来，"您可知那验身的嬷嬷，要查多少处胎记？"
窗外惊雷再起，电光将夏杰布满老年斑的脸照得青白。太子突然跪倒在地，明黄袍摆浸在碎玉堆里："求师傅教我！"
"起来。"夏杰枯枝般的手指扣住太子腕脉，力道大得惊人，"三日后春分祭典，陛下要往太庙斋戒七日。"他贴近太子耳畔，呼出的气息带着龙脑香的苦味，"听说城南永宁坊有位神医，最擅调理妇人气血..."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尖利通传："圣旨到——"
两人俱是一震。夏杰闪电般退开三步，袖中飞出一道黄符，将满地玉屑卷入香炉。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捧着明黄卷轴进来时，只见太子正襟危坐于案前，夏阁老在旁讲解《贞观政要》，炉中青烟袅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待传旨太监离去，刘承明盯着案上的两卷圣旨，指尖几乎掐进掌心。新到的旨意竟是要他监国七日，这本该是喜讯，此刻却像烫手山芋。
夏杰着圣旨边缘的金龙纹："陛下这是要试炼殿下，也是试炼老臣。"他突然咳嗽起来，紫色面膛涨得发青，小太监急忙奉上药丸。吞下药丸后，老阁老眼中精光暴涨："今夜子时，殿下需往冷宫..."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传来细微的瓦片响动，夏杰袖中突然飞出一道银光。只听檐上闷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
"是俞王府的夜枭。"夏杰冷笑，蟠龙杖头渗出暗红液体，"殿下该去探望太子妃了。"
刘承明走出书房时，瞥见廊下积雪中有一抹幽蓝——正是那青花瓷的齑粉，此刻竟排成北斗形状。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夏杰也是这样踏星斗而来，将六岁的他从火海中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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