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低垂的京城,大年初西的晨光裹挟着爆竹余烬的硝磺味。齐文蔚在积雪未消的胡同口与双亲作别时,妻子将他的那套西装熨了一遍又一遍。飞往汉东的飞机穿透凛冽北风,舷窗倒影里,心中满怀热忱前往汉东。
命运总爱施展黑色幽默——这位时年三十九岁的副部级官员尚不知晓,刚刚过去的365个日夜,是他过去三十余载最疲惫的一年,亦是未来数十年最轻松的一年。
惊蛰时节的京州大礼堂穹顶下,电子计票屏数字在1678双眼睛注视中凝固:1562票赞同。没有小说家偏爱的满堂彩,反对票在穹顶水晶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寒光。当掌声如潮水漫过阶梯坐席,齐文蔚整理深灰色西装起身致意时,前排某几位白发退休老同志轻叩座椅扶手的节奏,恰好与窗外玉兰树新抽的嫩枝在风中震颤的频率相合。
春深时节,汉东省政府的白玉兰开得放肆。自京城述职归来,刘明东省长办公室的百叶窗便常垂着,倒是党组副书记办公室那扇朝南的飘窗,总映着齐文蔚与各厅局负责人议事至深夜的身影。细心的记者发现,省政府官网"领导活动"专栏里,刘省长的视察照片总定格在侧身指导的瞬间,而齐文蔚的影像却愈发多出居中握手的构图。这种微妙位移,像极了玉兰花瓣在暮春时分的悄然更迭。
齐文蔚这几天一首待在省政府,处理着手头上的汉东国企化债改革。
秘书庞玉坤捧着文件夹进来时,正看见齐书记把降压药混着冷茶吞下。"书记,这是工行刚送来的报表。"庞玉坤把文件轻轻放在黄花梨办公桌上,"全省74家国企交叉担保金额突破九百亿,光汉东钢铁就占了十二家企业的连环担保。"
齐文蔚的手指在担保关系图上划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红线像极了血管瘤的病理图。他想起上周常委扩大会上一些老干部阴阳怪气的发言:"市场经济嘛,总要允许企业试错。法院判案也要考虑社会稳定,总不能把几百家企业都查封了吧?"
"齐省长!"走廊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国资委主任王庆来撞开虚掩的门,"汉东化工的工人出现问题了……"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两人扑到窗前,只见漫天纸片如雪纷飞——不知是谁把成捆的工资条从顶楼撒了下来。一张泛黄的纸条飘进窗缝,齐文蔚捡起来,上面用红笔圈着的数字触目惊心:基本工资832元,欠发23个月。
省政府三号会议室
工行副行长张立冬和省工行行长刘金水走进会议室时,特意把公文包往会议桌中央推了推,露出醒目的工商银行徽标。
"齐书记,不是我们故意不放贷,"刘金水掸了掸西装前襟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些企业信用评级全是C级,总行风控系统根本过不了。"
财政厅长韩启明冷笑一声,把审计报告摔在桌上:"那去年给蓝天房产放的三十亿开发贷,你们的风控系统倒是灵活得很?"他翻开其中一页,"汉东纺织厂抵押的厂房评估价明明只有八千万,你们愣是放出三个亿!"
会议室温度骤降。齐文蔚注意到刘金水喉结滚动了两下,这位号称"汉东财神爷"的行长,左手小拇指不自然地抽搐,这是他每逢心虚就会发作的常态。
"现在讨论的是解决方案。"齐文蔚敲了敲话筒,"我们省政府打算成立一家名叫汉富控股的公司,打包收购工行的不良资产包。"他示意秘书打开投影,国家开发银行的批贷函在幕布上投出淡蓝的光晕,"国开行愿意提供十年期低息贷款,条件是省财政提供差额补足担保。"
工商银行副行长张立东突然笑出声:"齐书记好算计,用国开行的钱替工行擦屁股?五百多亿的烂账,您当是小孩过家家?这就先不说了,汉东那578户国企累计欠下的566亿元的不良资产,齐书记你要用82亿元收购,这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张行长和刘行长,你也知道汉东这些国企的经营现况。再者,汉东全省是二级财政,指望省政府将这些贷款换上,说句不客气的,我只能说是痴人做梦。"齐文蔚不动声色,逐渐将语气放缓,"企业是汉东的企业,法院也是汉东的法院,赖着对银行不好,对省政府不好,对汉东的这些企业也不好。"
张立东看着手中的文件夹中的文件,忽然,这本文件夹砸在地砖上,发出的脆响在会议室激起回音,散落的文件像雪片般铺满过道。张立东僵首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握姿势,他缓缓蹲下身,借着整理纸张的时机,把颤抖的右手藏进西装下摆。
"张行长当心血压。"齐文蔚的声音从长桌尽头飘来,带着金石相击的冷硬。
发改委主任俞邦鹏己经快步上前,圆胖的身躯灵巧地挡住众人视线,帮着捡起那份要命的《不良资产包明细表》。
刘金水瞥见第三页用红笔圈出的条目,后颈瞬间沁出冷汗。汉江路桥集团2.8亿贷款赫然在列——那笔钱早该在去年核销,此刻却出现在转让清单里。他忽然明白今天这场鸿门宴的杀招藏在何处。
"齐书记,82亿收购566亿债权..."他扶着桌沿起身,喉结艰难地滚动,"这不符合财政部关于不良资产转让的定价标准。"话音未落,财政厅长韩启明己经甩过来一沓文件,封皮上"汉东省国企交叉担保图谱"几个黑体字刺得人眼疼。
"那麻烦张行长解释解释,"韩启明的钢笔尖戳在担保关系网上,"为什么汉东焦化的破产清算案拖了三年?"笔尖顺着红线移到汉江路桥的节点,"又为什么这家僵尸企业能连续五年获得贷款展期?"
张立东看了龟缩在一旁的刘金水,后槽牙咬的隐隐作痛。窗外的乌云压得更低了,会议室顶灯在紫檀桌面上投下扭曲的光斑,他仿佛看见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烂账正从地缝里爬出来,带着霉斑的触须缠上他的脚踝。
俞邦鹏适时插话,圆脸上堆出和事佬的笑容:"资产包定价可以参照《企业破产法》第..."他突然卡壳,食指在太阳穴上轻敲两下,"瞧我这记性,具体条款还得请省高院的同志把关。"
这话像枚淬毒的软钉,扎得张立东瞳孔骤缩。他想起齐文蔚的话,想起了刘金水之前给他说的上周省高院执行局突然调走的三个法官,其中负责汉江路桥执行案的老王,据说己经被纪委请去"喝茶"。此刻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闻到某种危险的气息。
"当然,我们理解银行的难处。但这次是政治任务。"他忽然转身,目光如手术刀般划开沉闷的空气,"明天《汉东日报》头版会刊登'金融改革白皮书',省委督察组下周进驻重点企业。"
"齐书记,这兹事体大..."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们总行党委一定会全力配合,只是需要时间走流程……只是82亿,这恐怕……"
“张行长,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具体事务我们完全可以后续谈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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