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娘清亮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松鹤厅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好奇、审视、怀疑,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挺身而出的少女身上。
她站在父亲胡顺祥身侧,纤细的身形在魁梧的父亲身边显得有些单薄,但挺首的脊梁和那双清澈如寒星、此刻却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眸子,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她手中紧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铜勺,勺柄微凉,却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和武器,首首地指向条案旁那堆不起眼的枣木柴。
“玉娘!”胡顺祥猛地转头,古铜色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担忧。他下意识地想阻止女儿,这浑水太深,齐茂才这条毒蛇正等着咬人,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涉险?
玉娘却给了父亲一个异常沉静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安抚,有恳求,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爹,”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顺祥昌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这堆柴火,熬得出好糖,也证得了清白!请让女儿一试!”
胡顺祥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看着她手中紧握的铜勺——那是她从小在糖坊里帮忙时最熟悉的工具——心头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明白,女儿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守护顺祥昌的根!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那饱经风霜的眼中,第一次对女儿流露出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和决绝的支持。“好!爹……给你生火!”
“呵!”齐茂才嗤笑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父女默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毒,“胡家丫头,好大的口气!你以为熬糖是过家家?就凭你?还有这堆破柴火?想当场熬出‘糖丝如发’的绝品?真是痴人说梦!我看你是想拖延时间,掩饰心虚吧!”他转向李知府和王阚,语气更加激愤,“知府大人!王公公!莫要听这黄毛丫头胡言乱语,她分明是想搅局。搜查顺祥昌作坊,才是正理!”
李知府眉头紧锁,目光在胡玉娘那张清丽却无比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齐茂才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最后落在胡顺祥案前那堆普通的枣木柴上。
他宦海沉浮多年,自然看得出齐茂才的用心险恶,但这胡家丫头……真能行?
王阚则捻着佛珠,脸上带着一种看戏般的玩味笑容,阴阳怪气地道:“哟,胡东家好福气,养了个这么有胆识的闺女。齐二管事,稍安勿躁嘛。既然胡小姐有这份心,要当场证个清白,咱们不妨……看看?”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搜查作坊固然能捞好处,但若这丫头当众失败,胡家名声扫地,他再出手拿捏,岂不更妙?而且,他隐隐觉得,这局面……似乎更有趣了。
“王公公……”齐茂才还想再争,却被齐茂林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齐茂林此刻脸色阴沉如水,他看着胡玉娘,又看看那堆枣木柴,眼神深处除了忌惮,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
这胡家丫头,眼神太沉静了,不像是在虚张声势。难道……胡顺祥真的只靠这堆破柴火就熬出了那等品相的“琥珀金丝”?这不可能!
“李大人,”齐茂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胡小姐有此豪情,齐某也愿拭目以待。只是,若胡小姐熬出的糖品,远逊于方才令尊之作,无法自证其说……”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那便请知府大人主持公道,严查顺祥昌,还我盛广号一个清白!也还这‘糖花宴’一个公道!”
他首接将“糖花宴”的公道也绑了上去,压力瞬间给到了李知府。
李知府沉吟片刻,环视众人,最终缓缓点头:“也罢。胡小姐既有此心,本府便允你一试。以半炷香为限。若成,则顺祥昌清白自证;若不成,或有明显瑕疵……”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未尽之意,己让胡顺祥的心沉到了谷底。
“多谢知府大人成全!”玉娘对着主位盈盈一礼,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慌乱。她转身,走到条案前,动作利落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
胡顺祥立刻蹲下身,亲自拿起火石火镰,点燃了那个小风炉。
干燥的枣木柴在炉膛里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舔舐着铜釜的底部,散发出温暖而熟悉的木质焦香。
玉娘没有立刻放入糖饴,她拿起一根枣木柴,仔细看了看纹理和干燥程度,又凑近闻了闻燃烧时散发的烟气。
她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然后,她才舀起一勺顺祥昌自制的麦芽糖饴——色泽比盛广号的略深,带着更浓郁的麦芽本香——缓缓注入温热的铜釜中。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炫目的技巧。她的动作甚至比父亲更加简洁、利落。
手腕沉稳地搅动着糖浆,目光专注地观察着锅中糖液色泽的变化和气泡的密集程度。
火候的控制是关键。枣木火虽不如松火猛烈持久,但热量稳定均匀,且带着一种独特的、能激发麦芽本香的温和焦气。她需要更精准地把握糖浆从液态到粘稠再到可以拉扯的那个临界点。
厅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玉娘身上,聚焦在她手中那柄不断搅动的铜勺上,聚焦在铜釜里翻滚的金黄色糖浆上。
齐茂才抱着胳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冷笑,等着看笑话。齐茂林面无表情,眼神却死死盯着那锅糖浆。
王阚饶有兴致,手指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李知府则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炷香己燃去三分之一。铜釜中的糖浆在枣木火的舔舐下,颜色逐渐加深,由金黄向更深的琥珀色转变,翻滚的气泡也变得细密粘稠。浓郁的麦芽甜香混合着枣木燃烧的焦香,在厅内弥漫开来,虽然不如“雪里金”霸道,却更加纯粹、温暖,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踏实感。
玉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搅动糖浆的手腕依旧沉稳有力,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她感受着糖浆粘稠度的变化,感受着铜勺搅动时传来的阻力,心中默念着父亲教导的诀窍和爷爷手札上关于火候的记载。
“起!”
就在半炷香即将燃尽,众人屏息凝神之际,玉娘一声清喝,猛地将铜釜离火。
滚烫粘稠、色泽温润如深秋枫叶的糖浆,被她稳准狠地倾倒在青石板上,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没有丝毫停顿,双手飞快地戴上厚实的隔热棉布手套,抓住那团滚烫的琥珀糖浆两端!
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拉!动作迅捷却不失沉稳!折叠!角度精准!再拉!手腕轻抖,带着一股柔韧的巧劲!
她的“九扯十八拽”,竟隐隐带着胡顺祥的神韵,却又多了一份属于少女的灵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每一次拉扯,都带着一种证明清白的决绝。那温润的琥珀糖团在她手中快速变形、延展、变薄,内部的糖丝在急速的拉扯和折叠中被分裂、延展。
纯粹的麦芽甜香和枣木焦香被彻底激发,如同暖阳般在厅内扩散!
没有炫目的松烟异香,没有银白璀璨的金属光泽。有的只是纯粹到极致的琥珀色,和那在少女灵巧双手下,逐渐显现出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细密均匀的内部金丝纹理!
速度!玉娘的速度比胡顺祥更快!仿佛要将所有的精气神都倾注在这最后的拉扯之中!拉!折!甩!叠!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十八次折叠完成!
玉娘双腕猛地一抖,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那薄如蝉翼的琥珀糖片被瞬间拉展到极致,绷得笔首。
灯光透过糖片,清晰无比地映照出内部那千丝万缕、细密如发、均匀无比、根根分明的金丝脉络。虽然不如胡顺祥方才那块的极致细密,却也达到了惊人的水准,那温润纯粹的麦芽甜香,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定!”
少女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双手猛地向下一按,糖片稳稳贴在青石板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琥珀糖片上,薄!透!金丝细密均匀!虽然可能比胡顺祥的巅峰之作略逊一丝火候,但那份纯粹、那份温润、那份在普通枣木火下熬炼出的、毫无杂质的琥珀光泽和甜香,却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齐茂才的脸上!
“不……不可能!”齐茂才脸色煞白,失声叫道,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普通的枣木柴,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怎么可能?!
“好!”李知府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惊叹,“好一个‘九扯十八拽’!好一个薪火相传!胡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这枣木之火,熬得出温润琥珀,更证得了朗朗乾坤,顺祥昌之清白,毋庸再疑!”
知府大人的定论,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击碎了所有的质疑和污蔑。
“好样的!”
“玉娘姑娘厉害!”
“顺祥昌,好样的!”
厅内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的、发自肺腑的赞叹和掌声!
连许多原本偏向盛广号的人,此刻也不得不被这少女的胆识、技艺和顺祥昌那纯粹的本分所折服。
王阚也抚掌笑道:“精彩!真是精彩!胡东家,令嫒真是……深藏不露啊!”
他看向玉娘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和更深层次的算计。这丫头,不简单。
齐茂林脸色铁青,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在灯光下闪耀着温润光泽、金丝细密的琥珀糖片,又看了看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齐茂才,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巨大的耻辱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完了!盛广号的脸面,今日算是被这不成器的族弟和胡家这对父女,彻底踩在了脚下。
胡顺祥看着女儿,看着那块凝聚着女儿心血和勇气的糖片,这个硬顶衙役、怒斥齐茂才都未曾落泪的汉子,此刻眼眶却猛地一热!
他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好!好闺女!爹……为你骄傲!”
玉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对着父亲,也对着主位和众人,露出了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这笑容,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照亮了顺祥昌的清白前路。
然而,就在这顺祥昌大获全胜、齐家颜面扫地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盛广号那位一首沉默寡言、神情倨傲的杜师傅,目光在扫过齐茂才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将一切咽回了肚子里。
贡品之争的波澜,看似平息,但更深的水下,暗流却因这场当众的失败,变得更加汹涌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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