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花宴”的风波,如同腊月里的一场暴风雪,猛烈地席卷过蓟州城,最终在胡玉娘那惊艳全场的“枣木证清白”中,落下了帷幕。
顺祥昌的清白得以昭雪,胡家父女尤其是玉娘的胆识与技艺,赢得了满城赞誉。盛广号则颜面扫地,齐茂才当众污蔑、咄咄逼人的丑态,更是成了市井巷尾的笑谈。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顺祥昌的清白,挡不住矿税监贪婪的獠牙,更浇不灭齐茂林心中那因失败和羞辱而熊熊燃烧的怒火与忌惮。
醉仙楼那场盛宴散去的当夜,盛广号那间名为“松涛阁”的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烛火摇曳,映照着齐茂林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脸。书房中央,齐茂才垂着头,跪在地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地上,散落着几片被摔碎的青花瓷片。
“废物!蠢货!”齐茂林的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狂暴的怒气,“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去搅局,谁让你去当众丢人现眼?打草惊蛇,蠢不可及!”
“大哥……我……我也是为了盛广号……”齐茂才试图辩解,声音颤抖。
“为了盛广号?!”齐茂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你把盛广号的脸都丢尽了。让全蓟州城看我们齐家的笑话,更让那胡顺祥和他那个丫头片子踩着我们的脸面往上爬。现在好了,知府大人怎么看我们?王阚那条阉狗又怎么想?”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贡品!贡品怎么办?失了颜面,又丢了人心,你告诉我,这贡品资格,还能稳稳落在盛广号头上吗?”
齐茂才被骂得抬不起头,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和不甘:“大哥,这次是我不对……可那胡家……绝不能留!今日他父女风光无限,明日就能骑到我们头上。还有那杜老头……我总觉得他……”
“闭嘴!”齐茂林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管好你自己的事!杜师傅的事,我自有计较。眼下最要紧的是矿税监和贡品!”他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王阚那条阉狗,贪得无厌!今日在醉仙楼,他看胡家那丫头的眼神就不对。这老狗,怕是起了别的心思,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把路铺好。”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算计的光芒:“银子!只有银子才能撬开这些贪官污吏的嘴!茂才,库房失窃的损失,辽东抢购松柴的耗费,都先放一放。立刻!马上!给我准备两份重礼,一份,给知府李崇文。要快!要厚!他不是喜欢附庸风雅吗?库房里那幅前朝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给他送去,再加一千两现银。”
齐茂才倒吸一口凉气:“大哥!那《秋郊饮马图》可是……”
“顾不得了!”齐茂林斩钉截铁,“另一份,给王阚。要更厚!他不是刚纳了个小妾吗?库房里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首饰,给他,再备两千两现银!记住,要快!在胡家缓过劲来之前,把路给我铺平了。贡品之事,不容有失!盛广号的脸面,必须靠这贡品找回来!”
“是!大哥!我这就去办!”齐茂才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狠厉,连忙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送礼行贿,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齐茂林独自站在书房里,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神幽深。杜师傅……杜师傅今日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库房失窃的蹊跷……一丝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
但很快,就被对贡品的渴望和对胡家的忌惮压了下去。眼下,稳住官府,保住贡品资格,才是重中之重,只要贡品在手,盛广号就依然立于不败之地。
与此同时,顺祥昌那间被砸得尚未完全修复的铺面后堂,气氛同样凝重,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新的忧虑。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胡顺祥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着账册和那个装着顺祥昌全部家底的油布小铁盒。里面原本就不多的银锭和散碎银子,在支付了铺面修缮和老掌柜的药费后,更显单薄。
“爹,这是……娘留下的那对银镯子……”玉娘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有些低沉。红布打开,里面是一对做工精巧、带着岁月温润光泽的素面银镯。“我……我去当铺问过了,能当……十五两银子。”
胡顺祥看着那对银镯,古铜色的脸庞肌肉微微抽搐,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愧疚。这是亡妻留下的唯一念想。
“玉娘……爹……”他声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爹,没什么比保住铺子更重要。”玉娘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坚韧,“娘在天之灵,也会希望我们守好顺祥昌的。加上账上剩下的,还有街坊们悄悄送来的几两‘贺喜钱’……凑一凑,应该……够那‘坐税’了。”
她口中的“坐税”,正是矿税监王阚定下的、三日后必须缴纳的“矿税银”。数额虽未明说,但看白日里王阚那贪婪的眼神,绝不会少。
胡顺祥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对冰凉的银镯,仿佛还能感受到妻子的温度。
“王阚……那阉狗……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今日在醉仙楼,他那眼神……”他想起王阚看向女儿时那令人作呕的目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爹,咱们行的正坐得首,该交的税,一文不少。他还能怎样?”玉娘嘴上说着,心中却也充满了忧虑。
官府的门路,他们一窍不通。盛广号那边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借机在官府那边兴风作浪。他们唯一的依仗,似乎只有知府大人今日当众的赞誉和那一丝微薄的“公道”。
“但愿如此……”胡顺祥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在绝对的权力和贪婪面前,行得正坐得首,有时显得如此苍白。他小心翼翼地将银镯子重新包好,连同铁盒里的银子一起,仔细清点着。每一枚铜钱,都承载着顺祥昌的血泪和希望。
知府衙门的后宅书房,温暖如春,熏香袅袅。
蓟州知府李崇文穿着一身舒适的常服,正借着明亮的烛光,欣赏着刚刚到手的那幅前朝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画作笔意酣畅,骏马神骏,郊野秋色苍茫,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他捻着胡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盛广号齐茂林……倒是个懂事的。”他低声自语。今日“糖花宴”,胡家那丫头的表现确实惊艳,顺祥昌的清白也毋庸置疑。但盛广号毕竟是蓟州糖业的招牌,财大势大,又与京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他们主动奉上如此厚礼,姿态放得极低,显然是吃了教训,知道分寸了。
这贡品之事……李崇文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顺祥昌虽好,但根基终究浅薄,骤然拔高,未必是福。维持现状,让盛广号继续顶着“贡品”的名头,再适当提点一下顺祥昌,让其成为制衡……这才是为官之道。
“老爷,矿监王公公派人送来拜帖,说有要事相商,人己在前厅等候。”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李崇文眉头微蹙。王阚?这条阉狗,这么晚来做什么?他收起画卷,整了整衣冠:“请他到书房来吧。”
不多时,王阚那带着阴柔笑意的声音便在书房外响起:“深夜叨扰,李大人恕罪,恕罪啊!”
王阚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宝蓝绸面皮袄,手里捻着佛珠,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书房里扫视着,尤其在李崇文书案上那卷尚未收起的画轴上停留了一瞬。
“王公公客气了,请坐。”李崇文不动声色地示意。
王阚落座,也不绕弯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李大人,咱家今日前来,一则是为白日里那场精彩的‘糖花宴’向大人道贺,大人慧眼识珠,主持公道,令人钦佩啊!二则嘛……”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是关于这贡品遴选之事……咱家这边,倒是有些为难了。”
“哦?王公公有话但讲无妨。”李崇文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盛广号齐家,今日虽有些……孟浪,但其‘雪里金’之绝技,松烟入魂,确非凡品,更兼其财力雄厚,供奉朝廷,向来是蓟州糖业之首,这贡品资格……”王阚观察着李崇文的脸色,“若是骤然易主,恐惹非议,也恐寒了其他商户之心啊。况且……”
他拖长了语调,声音更低:“顺祥昌胡家,虽技艺精湛,但其女当众熬糖,抛头露面,有违妇道,恐遭物议。且其铺面狭小,家资不丰,这供奉贡品所需之人力物力、运输损耗……呵呵,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若因供奉不力而获罪,岂不是辜负了大人今日一番抬举?”
王阚的话,绵里藏针,句句戳在要害上。
他既抬高了盛广号不可替代的地位,又暗指顺祥昌根基浅薄、女子抛头露面不合礼法,更隐晦地点出若贡品给顺祥昌,出了问题李崇文也要担责。
李崇文捻着胡须,沉吟不语。王阚的话,正中他下怀。他本就不愿轻易变动这贡品归属。
更何况……他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个不起眼的、却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那是齐茂才刚刚秘密送来的“一点心意”。
“王公公所言……不无道理。”李崇文缓缓开口,“贡品之事,关乎朝廷体面,确实需稳妥为上。盛广号根基深厚,经验丰富,自是首选。至于顺祥昌……”
他顿了顿:“其糖艺精湛,本府亦甚为欣赏。可酌情予以褒奖,或令其分担部分贡额,以彰其能,王公公以为如何?”
“大人英明!高瞻远瞩!”王阚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着得逞的精光,“如此安排,既全了朝廷体统,又显大人爱才之心,两全其美!咱家这就回去,将大人的意思,晓谕齐、胡两家!至于那‘矿税银’嘛……”
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贪婪:“胡家今日风光,想必手头宽裕了些,这‘坐税’的份额,自然也该……‘顺’应时势,略作调整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李崇文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淡淡地道:“朝廷税赋,自有法度。王公公秉公办理即可。”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清晨,知府衙门的公文和王阚手下一名尖嗓门小太监的口谕,几乎同时送达了盛广号和顺祥昌。
盛广号,松涛阁。
齐茂林看着手中那份措辞官方、却隐含褒奖的公文,以及小太监转述的“贡品依旧由盛广号供奉,望齐东家不负皇恩,精益求精”的口谕,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虽然这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得意。
他看了一眼旁边喜形于色的齐茂才,沉声道:“银子没白花。茂才,立刻准备贡品,要最好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是!大哥!”齐茂才躬身领命,眼中充满了狂喜和怨毒。贡品保住了!胡顺祥,咱们的账,慢慢算!
顺祥昌,铺面后堂。
胡顺祥和玉娘看着那份同样措辞官方、却只字未提贡品,只含糊地褒奖了“技艺精湛”,并附带着一张数额比之前预估高了三倍有余的“矿税银”缴纳通知单时,父女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爹……这……”玉娘看着通知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数额,几乎要掏空顺祥昌所有的家底,包括她当掉母亲银镯换来的十五两银子。
胡顺祥握着那张薄薄的纸,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古铜色的脸庞上,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地抽搐着。官府的门路……这就是官府的门路。
盛广号用银子铺路,保住了贡品,甚至可能暗中抬高了顺祥昌的税赋,而他们……空有清白和技艺,却只能任人宰割!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砰!
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茶盏嗡嗡作响。
“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胡顺祥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悲愤和绝望。
他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看着那对即将失去的银镯,看着通知单上那冰冷的数字,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腊月的风雪更刺骨!
官府的“公道”,在银子和权势面前,薄如蝉翼,一击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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