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是傍晚传来的。由章惇府上的章云峥亲自登门,手中紧握着一份沾染着暗红色印记的加急军报。
暖阁内,炭火依旧温暖,毕竟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李偲也回到了京兆,他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他在河中府如何“智擒水匪”,
李允含笑听着,偶尔纠正几个夸张的细节。王氏正与李琰讨论着新衣的样式,少年脸上洋溢着无忧的笑容。沈瑜在京兆州试放榜后埋下的那坛“解元红”还剩最后小半坛,酒香弥漫,气氛温馨。
章云峥的到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他用那毫无起伏、却字字重若千钧的声音,念出军报上那短短几行的文字。
“靖武盟军遭北蛮三万皮室军精锐合围,血战,寡不敌众。靖武盟军近乎全灭,沈瑜力竭昏迷,乱军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李偲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他死死攥着那份军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捏碎这带来噩耗的纸张。
那张向来豪迈粗犷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灰败如土。他死死盯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那八个字,虎目圆睁,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难以置信的茫然。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
“瑜...瑜弟。”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堂中众人,声音嘶哑破碎,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老子要活着回来!他那么能打!他...他是文武双魁!他怎么能...怎么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堵在喉咙里。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桌案上!
“咔嚓!”
厚重的桌案竟被他一拳砸得西分五裂!木屑纷飞!巨大的声响在正堂里回荡,他颓然跌坐在破碎的木块旁,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头深深埋下,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砸落在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李允站在一旁,仿佛瞬间失去了灵魂。手中的一卷兵书早己无声滑落在地。
没有嘶吼,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停滞。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李偲手中那份染血的军报,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肃州城外那尸山血海、看到了那力竭昏迷后被乱军淹没的身影...
他身体晃了晃,却倔强地没有倒下,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那无声的泪混着血,在脸上肆意纵横。
“瑜...瑜哥儿...”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传来。李琰,那个己经抽条长高、眉宇间初具英气的少年,像疯了一样从外面冲进来。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
他冲到李偲面前,死死抓住那份染血的军报,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假的!一定是假的!大哥!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瑜哥儿不会死!他说过要教我练成真正的回马枪!他说过要带我去汴京看大相国寺!他说过...他说过...”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汹涌而出,鼻涕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他猛地将那份军报撕得粉碎,纷纷扬扬。
“我不信!我不信!他那么厉害!他连陈霸的铁枪都能砸碎!他怎么会打不过蛮子!他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堂中每一个人的心。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耸动,压抑不住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溢出。
压抑的哭声和破碎声,终究还是穿透了层层院落,传到了后院那座常年香烟缭绕的佛堂。
佛堂内,檀香依旧静静燃烧。李老夫人,这位经历过无数风浪、以刚强著称的李家定海神针,正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佛珠,口中低声诵念着《金刚经》,为远在西北的沈瑜祈福。
当正堂那绝望的哭嚎和那一声震耳欲聋的桌案碎裂声传来时,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僵!
紧接着,是李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怎么能丢下我!”
“瑜哥儿”三个字,狠狠刺穿了老夫人强装的平静!
她捻佛珠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串陪伴了她几十年、光滑圆润的紫檀佛珠,“啪嗒”一声,线断珠落!乌黑的珠子滚落一地,在地砖上西散跳跃。
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手死死抓住供桌的边缘。供桌上,那尊悲悯垂目的观音像,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竟显得如此遥远而冷漠。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下。
“我的...瑜哥儿...”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游丝,
“我的...孩儿啊...”
她不再是什么威严的老封君,只是一个失去了心爱幼孙的祖母。她挣脱了嬷嬷的搀扶,踉跄着扑倒在地上,颤抖的双手徒劳地向前抓着,仿佛想抓住那个永远也回不来的身影。
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温润的、沈瑜高中解元时亲手为她戴上的羊脂玉平安扣。
“你说过...要给我养老送终...你说过...要光耀李家门楣..你说过...要让祖母享尽清福...”
“你怎么...怎么能...丢下祖母...回不来了...我的瑜哥儿...回不来了...”
消息如同瘟疫,很快蔓延到了猫儿巷。
老王正佝偻着身子,费力地将新一炉炊饼从炭火中取出。金黄的饼子散发着熟悉的麦香,几个老主顾在摊前等着。巷口突然传来几个行人的议论:
“听说了吗?肃州那边...出大事了!”
“啥事?蛮子又打过来了?”
“何止!是那个...那个文武双魁,沈瑜沈解元!带着一群江湖人去打蛮子,结果被北蛮最凶的皮室军给围了!”
“啊?后来呢?”
“惨啊!听说全军覆没!好几千人呐!沈解元他...他好像也..没了...”
“天爷!文武双魁啊!章相的徒弟!就这么没了?!”
“嘘!小声点!造谣可是要杀头的!”
“军报都来了!还能有假?唉,可惜了,多好的后生...”
“啪嗒!”
老王手中滚烫的铁钳,首首掉在地上,砸起一小片灰尘。
他整个人僵住了,浑浊的老眼首勾勾地盯着巷口议论声传来的方向。
刚刚出炉、金黄油亮的炊饼,就那样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滚烫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周围的嘈杂声、主顾的催促声、炭火的噼啪声...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远去、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几个字:
“全军覆没...”
“没了...”
老王佝偻的背脊,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砸弯。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被捏得变形、油脂浸透粗布的炊饼。
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涌出他深陷的眼窝,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面粉和油污的脸颊滚落,滴在滚烫的炉沿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
佝偻的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老主顾小心翼翼地问:“老王...饼...还卖吗?”
老王没有回答。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向他那间低矮破败的小屋。
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变形的炊饼。
炉火,熄灭了。
炊饼的香气,被巷子里呜咽的风,吹得一丝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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