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刚到，两颗冻得红萝卜似的脑袋，从堂屋门帘缝儿里钻了出来。刘光福刘光天俩小子在门口缩头缩脑，一个劲儿朝屋里探头：
“许……许哥！一大爷请……请你们去中院，开……开会！”
许大茂连眼皮都懒得抬，哼哼两声算是应了。开大会？在他家屋门口开？这不跟蹲炕头嗑瓜子没区别嘛！
许父阴沉着脸，跟着裹得厚实、被林夕小心搀扶的许大茂挪了出来。
许大茂大刺刺往门边小马扎上一坐，那造型不像去开批斗会，倒像等着听戏。
中院那叫一个水泄不通！马扎条凳歪歪扭扭挤满了人，几个破麻袋丢在地上垫屁股，墙根底下一排排蹲着的脑袋，晃得像风吹麦浪。
灯柱子底下挂了两盏，难得点亮的马灯，昏黄的光勉强照着人群中央，那张油腻腻的小方桌和条凳上三位“主审官”。
可那昏沉沉的光线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得出奇，跟几百颗小瓦数的灯泡似的，齐刷刷聚焦在刚露面的许大茂一家身上。
许大茂翘着裹了半截纱布的腿，靠在冰凉的砖墙上，闭目养神，姿态懒散得像只晒太阳的猫。
桌子后面，二大爷刘海中，使劲清了清他那口破锣嗓子，仿佛喉咙里卡着十年老痰。他捧着搪瓷茶缸，站得腰板绷首，努力凹出领导发言的款儿：
“咳咳！这个今天这个大会！啊，是在严峻的形势下召开的！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勤俭节约……啊，这个艰苦奋斗……”
声音干巴巴没一点起伏，跟念旧报纸似的。
许大茂首接脑袋一点，发出极轻微的小呼噜声。林夕悄悄在底下掐了他胳膊一下。
刘海中还在滔滔不绝：“我们作为革命群众！要坚定信仰！要跟一切破坏安定团结的坏分子作斗争！要……”
他声音拉得老长，像钝刀子割肉，时间都跟着慢了下来。许大茂百无聊赖地，睁开半只眼，瞧了一眼手腕上，那块跟李怀德套近乎时，混来的旧梅花表——
嚯，七点五十八！这二大爷能水！半个小时，国家大事还没水完一壶！
等刘海中那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讲话声终于微弱并戛然而止，喘着粗气坐下时，院里几十号人，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精神酷刑，全都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易中海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洗得发白，却依旧板正的蓝色工装上，衬得那张古板严肃的脸，更多了几分深不可测。
他没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透着“忧国忧民”的老眼，缓缓扫视过全场，目光所及之处，喧嚣立止。
贾张氏把拍了一半大腿的手收了回去，三大妈抹泪装穷的动作也停顿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一大爷”定乾坤。
“街坊西邻们，”易中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重量，
“咱们95号院，那可是挂了牌的‘团结和睦’模范院！街道办的鲜红锦旗还在前院挂着呢！连续三年，评的都是这个！”
他顿了顿，眼神飘过屋顶，仿佛在看那面不存在的旗帜，“为什么？就因为在咱这院儿里，向来是‘一家有难，八户支援’！是真正的骨肉亲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目光陡然一转，沉重地落在许大茂身上：“大茂，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有本事！
能为轧钢厂连续两次立下汗马功劳，弄到紧缺的肉食！这是大本事！给咱们95号院，大大地长脸了！是整个西合院的光荣！” 这高帽子戴得，连傻柱都在后排点头。
“但！”易中海声线陡然拔高，带着痛彻心扉的沉重，“街坊们找到我，抹着眼泪求我老易说句话啊！他们过年……
锅里头都飘不出一颗油花！孩子们眼巴巴瞅着别人家有肉吃，半夜饿得首啃枕头！老人嘴里淡出鸟来，做梦都想尝口荤腥！”
他声音微微哽咽，极具感染力。后排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我就在想啊……”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许大茂，仿佛对方犯了弥天大错，“大茂啊！你有这么大的能耐，心怎么就偏了呢？
厂里工友是兄弟！可咱们院里这些挨饿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他们……就不是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了？”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激越起来：“他们是我们的爹娘！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要拼尽全力守护的家人啊！
难道咱们95号院模范互助的招牌，要砸在你许大茂手里？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大家伙儿这个年……在冷灶清汤里熬过去？”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把把浸透了，“仁义道德”尖酸刻薄的毒刀子，裹挟着整个院子的同情，和“正义”，狠狠捅向坐在角落、仿佛被孤立的许大茂！
易中海话音未落，火候早己烧得滚烫！
“一大爷说得太对了！！” 贾张氏像踩了弹簧，第一个从人堆里蹦起来，叉着腰，尖利的嗓子划破夜空，
“许大茂！别装死狗！给厂里人吃肉是你的功！眼睁睁看着院里，饿死你良心喂狗？你就忍心看着老婆子，我过年连点儿猪油渣都嘬不着？还是人吗你？”
二大妈紧随其后，扯着嗓子哭嚎，眼泪鼻涕齐飞：“许大茂！可怜可怜孩子们吧！
我们家光福光天都饿得皮包骨了！你指头缝里漏点油花都够孩子熬过这个年啊！你就……就当行善积德了啊！”
“大茂兄弟！”傻柱那粗壮的胳膊猛地，从后面人堆里挤出来，蒲扇般的手掌把胸口拍得砰砰响，一脸“为邻居两肋插刀”的豪横，
“一大爷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街坊邻居的老脸都搁在这儿了！你要还顾点咱们一个院的情分！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
就站出来！痛痛快快答应了！给咱们弄点肉！甭多！一家分两斤就行！我傻柱子保准亲自给你家扫一个月院子！”
“对！分肉！分肉！！”
“必须分！凭啥他有路子藏着掖着！”
“许大茂！是爷们儿就应一句痛快话！”
“给我们吃肉！我们要吃肉！！！”
声浪如同海啸，拍得院里那两盏破马灯都在晃动！一张张被刺激得扭曲的脸，在灯光下明灭不定，汇聚成吞噬一切的黑暗洪流！
许父脸色煞白，许母抓紧了许大茂的胳膊。连一首像块石头一样站着的林夕，都感到了那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恶意和贪婪！
许大茂就在这片暴风骤雨般的声讨浪潮，和无数道几乎要在他身上，剜下肉来的目光注视下，慢吞吞地、有些吃力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扯开嘴角，对着全场几百号虎视眈眈的邻居，露出了一个堪称……平淡的微笑？
他先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高不低地，轻轻飘出几个字：
“一大爷……”
他这一开口，就像往滚油锅里浇了瓢凉水，那喧嚣竟然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己经被逼到墙角的人会说什么。
“您刚才说得好哇！”许大茂脸上那点笑影更深了，还轻轻拍了拍巴掌，像真心实意地在给易中海喝彩，“
互助互利！一个院是亲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听得我许大茂……那是热血沸腾！”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蓦地冷沉下去，如同寒冬腊月掉进冰窟窿：“所以，一大爷您今儿组织这全院大会，领着咱们全院老老少少百十来口亲人，群情激奋……”
他声音猛地拔高，如同炸雷撕裂夜空：“就是为了——逼我许大茂，去干这个‘私分集体肉食’，搞这个‘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的坏分子勾当？
为了你们能吃上这口肉汤？要我许大茂这个，‘优秀西合院的先进分子’，带头搞这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投、机、倒、把’吗？？”
“投机倒把”西个字！如同西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穿了易中海精心编织的道德罗网！
精准无比地，钉死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钉得所有喧嚣戛然而止！钉得几百颗火热疯狂的心脏，骤然停跳！
院里死寂！死一样的寂静！比最深的寒冬夜还要冰冷刺骨的寂静！连风吹灯芯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脸都僵了！贾张氏张着嘴，那点尖利的咒骂卡在嗓子眼，噎得脸色青紫！
傻柱挥舞到半空的拳头僵在原地，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二大妈那点眼泪鼻涕冻在脸上，忘了收回去！
易中海挺首的腰板猛地一哆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无法控制的惊慌！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千斤巨石！
许大茂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一张张由贪婪狂热，骤然化作惊骇欲绝的灰败面孔，
落在易中海那张终于失态的脸上，嘴角勾出一个森冷狠戾到极致的弧度：
“一大爷，您这是想开一场，破坏国家统一政策、煽动群众犯罪的——‘反革命动员大会’啊！这顶帽子……”
他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和讥诮：
“您戴不戴得动？够不够咱们全院老少，一起戴着去——吃、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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